于可远抓住高邦媛的手,紧紧握住,像是要揉进身体里。“别想了。”他低声轻吟着,“别再想了,好吗?”“上次熬药,你派俞占鳌过来讲那些话,其实我就察觉到了。”高邦媛低着头,望着自己的手。她指甲修的极其整齐,只在小拇指上戴着一个玉石戒指,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她的手指并不算瘦,长长肉肉的,不像书中所写那般柔荑之美。但于可远很喜欢,他就喜欢这样握着她的手。“可我还怀着一丝侥幸,觉得她能迷途知返。所以一直没问过她,等她主动坦白,告诉我是她在我的药里动了手脚。但没有,所以后来我待她不像从前了,或许很久之前我就待她不如从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心思不正。前段日子,她说能不能在咱们成婚后,继续在我身边,陪嫁到你家,我并没有答应。”于可远声音仍很低沉,沙哑,如黑夜中的饿狼,“你太姑息她,不该一直如此忍耐。”“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这样,甚至就在刚才,我多想她能告诉我,哪怕是一句,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小到大,除了外祖母,也就她陪着我,虽然不算用心……姐妹一场啊。”但高邦媛终究没有问出来。无论暖英以怎样的理由,她深想想,其实都不重要了。与摆在眼前的残酷现实相比,理由真的毫无价值。“虽然如此,我还是想托你向高阁老他们求个情,对她处置还是宽一些……毕竟,这次的事情,她还不算糊涂到底,并没有用陈慧珍给她的那包药,也算是顾念了一丝情分。”但是无论如何,发配或坐牢是免不掉的,杖刑或许可以减一些,否则以她这个行为,会被直接打死。于可远并不想现在就走,脱下鞋躺在**,拉着高邦媛的手,肩膀也挨着她的肩膀。“媛儿。”“嗯。”“为那样的人伤神,一点不值得。她从来没有把你当主人看,至于姐妹?更不配。你瞧,她为了俞占鳌,能毫不犹豫地舍弃你们间的感情,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这样的人,我以前并非没有遇到。只要能往上爬,将旁人当做垫脚石,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的。”高邦媛眨了眨眼,望着于可远,笑道:“这样说,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于可远摸了摸脑袋瓜,“我虽然也会小小利用一下别人,但亲人和朋友不在考虑范围内。我和暖英可不一样。”“你将自己和暖英拿起来一起比,我都觉得这是对你的亵渎。”高邦媛也躺在靠枕上,“我原本还想着,等咱们完婚了,到了北京城,一定为暖英寻个好夫家……”现在讲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但高邦媛就是觉得要说些什么,否则一直缄默下去,胸口会憋的更难受。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明日,多少有些紧张?不管怎么样,说些话总会舒服一些。“你们男人的事,办得如何了?”这话说得多少有些不满的情绪。因为这些“男人的事”,于可远最近确实没有和女人们说,阿福也毫不知情。于可远笑起来,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到了鼻子那里,手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高邦媛也笑起来,毫不示弱地回刮了他一下。“还算顺利,其实该搜集的证据已经搜集差不多了,该办的事就一件,给皇上一个对岐惠王和严世藩一脉的人一个合理的出手理由。率先向岐惠王发难的人一定不能是皇上的人,毕竟往上数,他们不属同宗,戕害皇家血脉这种事,但凡有一点嫌疑,我们那位皇帝就不会做。”“所以老和尚才会选择出山?”高邦媛一怔。她是刚才醒悟了,明白老和尚为何非要趟这趟浑水。“是啊,说是出山,不如说是献身。他当得起‘大师’之名。”于可远轻叹一声。“佩服。”高邦媛轻轻点头。“至于严世藩那一脉,我们有四个计划。佛道的舆论之争,朝鲜王继位,通倭,还有胡部堂。”“前三个我大抵猜得到,但胡部堂那里是怎么回事?”高邦媛疑惑地问道。“部堂出来了,这会应该已经见到严嵩了。”“见严嵩?”高邦媛双目微睁,然后醒悟道:“我明白了……是因为清流……徐阁老?”“没错。”于可远点头,“这又牵涉到清流们的各自主张,说到底是徐高之争。徐阁老一向主张对严党除恶务尽,高师持不同看法,胡部堂是促成高师主张的重中之重。”“有得有失啊,支持了高阁老,就等于得罪了徐阁老和司礼监的陈公公。”“没办法,这种事没法摇摆不定。”于可远无奈笑笑。……高邦媛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的,总之,她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香甜。昨晚说了很多话,早上醒来时都记不清到底讲了多少,但整个人格外轻松。她摸了摸脸颊,回想昨晚于可远也是这样抚摸自己,脸便红了起来。阿福款款走了过来,“嫂子?”“你又调皮!”“今天不改口,再过三天也要改口了。”阿福掩面笑着。“婚期定了?”高邦媛一惊,“竟然这样快……”“未免夜长梦多。”阿福点点头,“这也是高阁老和石迁公公提出的建议,伯父哪里敢反驳?”然后两手一摊,“今天伯父格外乖巧。”“都谁在前堂呢?”高邦媛指着门外,被重兵包围的那个屋子。“多着呢,你一定想不到岐惠王和严世藩的人也来了吧?”“意料之中。”高邦媛先是一怔,然后莞尔一笑,“道长们弄出那样大的动静,他们若还没有反应就太迟钝了。来这里,无非是为东苑那头找场子,我想,迎娶的地点也一定是定在高府?对这一点,岐惠王和严世藩的人应该会寸步不让的吧?”“你这大门不出,事情看得却比谁都透彻。”阿福一脸佩服,然后道:“该不会是我哥昨晚给你开小灶了吧?”嘿嘿笑着。“就乱说!”高邦媛脸更红了,“你哥昨晚什么时候走的?”“快子时三刻了,这家伙,我要是不撵他,你俩能黏糊到天亮。”高邦媛一脸的幸福。“但话说回来,有件糟心的事,你事先有个准备。”“什么事?”“东苑似乎准备在我哥和你完婚那天,在高府来一次水陆道场……反正这事挺恶心的,人家结婚,他们在旁边超度亡灵,还说是什么普济六道四生。”高邦媛静静道:“成婚之日,大大小小的官员都会来,百姓也会蜂拥而至,这是驳斥道长们大占结果的最好时机,他们怎么会不利用?”“你怎么想的?”“我?”高邦媛幽幽笑道:“僧尼设坛诵经,礼佛拜忏,遍施饮食,这本是好事,若他们存有初心,我和你哥的婚礼反而沾了他们的光。若是存有祸心,当着那些大人物的面搭台唱戏,恐怕也不是那么好收场的。”阿福点点头,“你能想明白就好,嬷嬷跟我讲,无论道士还是和尚,什么藩王阁老还是将军公公,筹谋什么事,最终都看一道旨意。咱们啊,其实都是搭台唱戏的,决定唱哪场戏,紫禁城那位才说的算。”“是这个道理。”高邦媛开始梳洗打扮。虽然今天不需要她出场,这时候起床已经很晚,在古代是容易被人挑三拣四的,她不愿意在这些小事上落下闲话。洗漱完毕,大门处传来声声爆竹。这意味着事情都谈妥了。人陆陆续续离开,于可远没有在这种关头溜进后院私会。婚期只剩下三天,要准备的事情还很多,虽然这些事一直在办,成婚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生只有一次,他想慎重再慎重,给高邦媛一个难忘的婚礼。而且,成婚当日到底会发生什么,还是个未知数,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以备任何意外的发生。……入秋了,玉熙宫还没有生火,南北窗大敞开着,寒风袭来,徐阶倒还挺得住,稍老一些的李春芳尽管身上的衣服加的很厚,仍然觉得骨头缝都在钻风,阵阵发疼。“凡人老了,毛病就多,又怕风吹又怕雨淋的,你们都是无福之人,没有悟道的根性。”嘉靖坐在蒲团上,招呼了陈洪一声,“将窗户关了。”“是。”陈洪走过去将几扇窗户都拉上。没有那么冷了,徐阶和李春芳还站着,而以前徐阶应有的那个绣墩也不见了。陈洪拍了拍手。当值太监们端着镂空花纹的红木凳子进来了,摆在徐阶和李春芳身后。“坐。”嘉靖慢慢道。“谢皇上。”两人答着,然后一起坐下了。那凳里生了火盆,一坐下去就有反应,滚滚烫烫。徐阶连忙起身,“精舍里哪能有烟火气?臣等岂敢冒犯天条!陈公公,还是请搬出去吧?”李春芳斜视了一眼徐阶,眼底带有一丝丝不屑,但也跟着慢慢站起来了。陈洪笑道:“这里烧的不是木炭,都是上等檀香。”李春芳也不得不说话了:“皇上如此隆恩,臣等实难消受。”嘉靖一笑:“你们也就比严嵩小十几岁,六七十了,真站在那,朕也不忍心啊。”这时候忽然提到严嵩,徐阶和李春芳都是心头一震,朝着彼此望了一眼,也看出彼此眼中的担心。两人只能齐向嘉靖躬身一拜,然后坐下。嘉靖:“高拱去了山东,再过几日,怎么也回来了。这些天,你们辛苦了。”徐阶:“回皇上,肃卿是为朝廷办事,是公差,更辛苦。”嘉靖:“所以说,还是裕王府出来的人能干呐,四宗会讲佛道一辩,天下臣民无不知晓。”徐阶:“还是皇上庙筹有方,方有四宗会讲这等盛举,我大明朝方能有此等文风,受八方来朝。要不臣真不知道这些和尚会闹出怎样的乱子了。李阁老觉得呢?”李春芳年龄大,耳朵背。但这些大权在握的人物,往往是喜欢听的和该听的时候耳朵就不那么背了,这时她一直凝神细听,那一君一臣对答都听清楚了,却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听清的样子,道:“徐阁老,能不能麻烦你再说一遍?年龄大了,眼睛花,耳朵也聋啊!”嘉靖却不给徐阶拖李春芳下水的机会,“朕的庙筹也不是都灵验。”然后提高声音,“让世子见见世面,体验一下民情,却弄出个什么‘明实亡于三习之手’。徐阁老,朕看你们裕王府出来的这些人,也未必都是栋梁。”徐阶只得起身:“是臣等失察。臣一会就发廷寄,让谭纶和张居正回京,明白回话。”嘉靖:“事情是一点点查出来的,不是催出来的。朕问你,散播谣言的人和严世藩有没有关系?”徐阶:“回皇上,臣等目前掌握的情报,是严世藩幕后主使,还有……”“严嵩呢?”嘉靖打断了他。“父子血脉相连,虽然现在还无铁证证明严嵩也参与了其中,但是……”嘉靖再次打断他,“好,若严嵩参与其中,现在和严嵩待在一块的胡宗宪也是同党了。据朕所知,前些时日,高拱张居正曾到胡宗宪府上拜访。张居正是你的学生,应该有信给你。”徐阶:“回皇上,胡宗宪自从告病后,一直没有给臣写信,张居正去胡府拜访,是因为肃卿听说他病情不太好,顺路拜访,只怕一年半载都养不过来,并不知他会去见严嵩。”这就是说,张居正去胡府都是因为高拱,而且还撇清楚了利害关系,表示自己并不知情,也与胡宗宪没有私交。嘉靖:“流言的事要查,重头到尾地查,查到谁身上,不能因为他位高权重就蹑手蹑脚。”徐阶隐晦地朝着陈洪望了一眼,想从陈洪眼底看出一些提示,但陈洪什么提示都没有,一直低着头。徐阶不敢笃定嘉靖的意思,是可以对高拱出手,他只能装糊涂道:“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明百姓,但有关联,臣等皆会秉公办事。”嘉靖当然也不会给他明确的旨意。“很好,你有这份心,朕就放心了。”嘉靖又对陈洪道:“这些事一向是你负责,现在依旧由你负责,有些人,是该抓了。你去准备吧?”陈洪低头道:“主子,请问都抓哪些人?”嘉靖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不是一向喜欢揣摩朕的意思?”陈洪跪下,“奴婢不敢。”“不敢,就少问多做。”跪在地上的,站着的,坐在凳子上的,全都缄默了,玉熙宫一时落针可闻。嘉靖忽然又道:“四宗会讲,有个叫海瑞的人,你们怎样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