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山色,风月斯人。海瑞一身溅满泥土的长衫,背上挂着斗笠,显眼地露出那双穿着草鞋的光脚。那双脚平实地踏在青石街面上,高府大门遥遥在望了。从街道往高府看,这豪宅真当气派!旁人家临近好事,都是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他们家却是一群和尚在念经,离好远就看到香烟阵阵,仿佛坐落在闹市中的古寺。当听到这群人的龌龊之言,海瑞哪里能忍,立刻怒喝道:“当然有区别!”自从与高拱等人一别,他便苦等朝廷的任命,调往江西的任命没等到,反而等来调往山东的任命。对他而言,这倒也没什么大分别罢了。无非是上头不希望连根拔起,将严党一网打尽。也正如高拱张居正和于可远所言,这里面很多事情并非是他想要做就能做的,牵扯太多,只能慢慢来。而到邹平县,显然是为倒严世蕃和岐惠王。他,愿意。“站了!”高府那胖管家一直没寻到存在感,这时看到个布衣打扮的家伙似乎要闹事,立刻装出气派来,喝住了他,“什么人?没看到这是高府吗!”海瑞站住了,却不理那管家,而是对跟在戚夫人身边的那亲兵队长招招手,从衣襟里掏出吏部的官牒文凭,递了过去。那亲兵队长似乎不太认字,却认识官牒上那方朱红的吏部大印,态度十分温和:“大人在哪个衙门任职?”所有人都是一惊。这副打扮竟然是官员?马车的车帘子被打开一角,高邦媛和高夫人看到这个身影亦是一怔。高夫人喃喃道:“海瑞怎么来了?”“高阁老没和您说?”高邦媛小声问。“没有的事,高拱给朝廷的举荐信里,是要他去江西分宜任知县。”高夫人皱着眉道。高邦媛一时也想不通,“或许是路过。”然后就听海瑞道:“邹平知县。”那亲兵队长又打量了一遍海瑞,然后向戚夫人道:“夫人,是新任邹平知县到了。”戚夫人并没见过海瑞,正欲问询时,高拱夫人从马车下来了。看到这位重量级人物出场,那头的高义和高大娘子心脏都是悬了悬,脸色变得极难看。高夫人朝着海瑞远远一拜,“恭喜海大人升迁。”海瑞也是见过高拱夫人的,连忙回礼道:“见过高夫人,这哪里是什么升迁,送命的差使罢了。”高夫人笑笑道:“旁人恐怕会丢掉性命,对海大人来说,这差使却是万中无一的好事。”戚夫人小声问道:“夫人,这位是?”“海瑞。”戚夫人深吸一口气,“原来是海大人。”然后恭敬地朝着海瑞一拜。无论语气还是身姿,无不透露着对海瑞的尊敬和佩服。一番寒暄过后,海瑞便望向高义等人,“说吧,为何要在邹平县举办这水陆道场?以这种规制的道场,不经过官府是绝不行的。现官现管,以前的事我不知道,现在的事,闹出什么乱子却要我担责任,这件事,务须讲个明白。”一边说着,海瑞一边踏进了大门。而高礼他们,也见缝插针地跟着踏进了大门。见到众人都踏入高府大门,高邦媛和其他夫人们也一一离开马车,鱼贯着踏进了高府大门。高邦媛她们当然不会继续待在这里,也无需府内人领路,在一队亲兵队长的护送下,直接就朝着西苑去了,也不给高义等人问话或生事的由头。至于东苑这帮人,因着海瑞的突然登场,此刻已然忙得焦头烂额,疲于应对。毕竟海瑞是如今邹平县的县太爷,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啊,何况现在严世蕃和岐惠王都没在高府,谁能压得住这位杀神?只能小心翼翼地陪着。一些幺蛾子也不敢使出来了,竟然分外消停。……于府。“老师请看。”于可远手里擎着蜡烛,在厅堂中央浮出一团光圈。在手中烛光的照映下,挂在板面上的丝绸前端一丈多被抻离了梯级。高拱也将手中烛光照了过去:——这是一种平纹地和斜纹地的暗花丝织物,时下非常流行,是绫的一种。与将平纹地斜纹地称作绮,把斜纹地斜纹花的织特称为绫不同,于家创办的织坊所制成的绫,基本以并丝织法织成,是斜纹织物,其内的暗花绫用同色经纬线织成的一种斜纹地上起斜纹花的丝织物,经纬组织枚数、斜向、浮面中的一个或多个要素的不同来显花。上面的绫绣着岁寒三友,松柏的干,竹的叶,梅的花,都像是能从绫的浮面透向那边,更难得的是每朵梅花和竹叶身上的花纹颜色细看之下都有不同,而每片竹叶和花瓣的角度幅度也不一样,却又实实在在是叶是花,绕着松柏的干流淌着清淡雅致的光。高拱笑着,但仍保留着矜持。但几位嬷嬷已然不淡定了。“老师,诸位,请往上看。”于可远领着一行人又登上了第二段阶梯。几盏烛光同时照来——绢、纱、绮、绫、罗、锦、缎、缂丝!各式各样的丝绸面料尽皆摆放在挂壁上,随着烛光的映照,折射出截然不同的光来。而在丝绸后面,则是风格迥然不同的成衣。跟在于可远身旁的阿福介绍道:“诸位,这边是成衣样品区。这里主要是面向普通百姓的几种成衣,像这件凉面翻花衣,适合夏季穿,透汗吸水,便是沾了泥土,放在水里浸泡后,轻揉几下便能干净。”然后走到另一处,接着道:“这是给贵人们准备的三重裙摇。”高拱凑近瞧着那三重裙摇。随着烛光的晃动,裙摇上的一些花蕾竟然在微微张开!“开了!”高拱脱口而出,有些惊讶。“没错。”阿福轻笑一声,“这是独特的织法,从不同角度看,都有不同的花面,如果从一个角度有规律地走向另一个角度,就能展现出这种‘活’景。”“哦!”高拱这时忘了矜持,竟然发出惊叹。于可远和阿福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对望了一眼,又望向嬷嬷们。毕竟,和高拱这样的男人相比,还是在宫里经验丰富的嬷嬷们最有话语权。“十分难得的技艺。”张嬷嬷率先开口,“这样的织法,便是宫中都不常见,还有这些成衣的制式,很多都是未曾见过的,一旦问世,恐怕会风流一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阿福笑着道。“这样看来,明日的开业应当无碍了。过不了多久,于家大门便要被当地那些大户人家踏破了。”高拱笑呵呵道。“这是好事。”远处的张居正朗声道,“这织坊是官商民一体承办,办得大了,好了,朝廷也有面子,这是给咱们争光呢。”“是这个道理。”高拱点头应道,“但也需小心歹人从中作祟。”“慢慢学,慢慢看,出错是难免的,但有嬷嬷们帮忙照应,想来不会出现大错。”阿福道。“有这个觉悟便好,不怕出错,就怕出错了不知悔改。”张居正颇为赞赏地望着阿福,“你能有这些想法,嬷嬷们的教导当真没有白费。”“请再往上看!”于可远继续领着众人往第三层楼走。这时门口却被一阵急促传来的马蹄声惊动了。这里本就有诸位大人的亲兵队,又是于氏宅邸,寻常人不可能闯进来。众人都按耐住心思,没有继续往三楼走,而是站在楼梯口,往一楼和二楼间张望。外面,各位大人的亲兵认出了最前方马上坐着的是俞白和俞占鳌,拦还是不拦尚在犹豫,他们二人的马已经奔到了这座楼的大门口才勒住缰绳停下。俞白翻身下马,将马鞭往身后的俞占鳌那一扔,便对站在门口的几个人喊道:“高阁老在里面吗?”“在。”那人接道,“这么急,有什么事?”俞白:“都察院左都御史马文忠大人,还有左副都御使郑俞大人今天中午到了济南府,奉朝廷的旨意,直接扣押了田玉生大人,现在正往邹平县来,领了大队人马。”那人急忙领着他走进大门。从大门往里走才知道于府这座专门用来展览成衣和绸缎的楼有多大,俞白由那人领着不知穿过多少道门,才登上了二楼。一抬头就瞧见众人正站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口望着自己。俞白:“阁老,张大人,出大事了!”“再急的事也不必慌张成这个样子。”高拱慢悠悠地走下阶梯,“先看看眼前的事吧。”众人纷纷点头,一群人下到二楼,而俞白也登上了二楼。俞白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左都御史和左副都御史来了。”“都察院的人?”高拱和张居正对望了一眼,立刻露出了紧张。张居正:“都拿了什么人?”俞白:“只在济南府拿了田玉生大人,现在还没别的消息,但看两位大人领的大队人马,恐怕来者不善。”张居正来回踱着步,“这事,可远你怎么看?”“难说。”于可远沉吟了一会,“两位御史大人必定是有旨意在身的。但这旨意,是由皇上亲口拟定,还是下面的人揣摩圣意而来,还不能确定。”迟疑了一会,他继续说,“但不管怎么说,既然拿了田玉生,就说明旨意里有翻旧账的意思,田玉生曾的严党的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拿人,恐怕老师也有危险。”“明显是冲着我来的!”高拱冷笑一声,“他们在打什么主意,我心里一清二楚。”俞白急问道:“阁老有什么打算?”高拱摇摇头,“什么打算都没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皇上昏庸到这个份上,我高拱甘愿赴死!”众人都沉默了。张居正:“事情应该还坏不到这个程度,俞白,还有其他消息吗?”俞白想了一会,忽然深吸一口气道:“啊,我想起来了,占鳌刚跟我说,高府那头有些突**况。”“什么事,快说!”于可远立刻问。“海瑞领着吏部的官牒,到邹平县任知县了,还没去县衙报道,刚来县里,立刻就到了高府,帮高夫人他们解了围,带着高小姐进了西苑,如今整个东苑忙得焦头烂额,这海大人也真是个中好手,逮住水陆道场这事不放,他们官民勾结,邹平县原本的班子早被严世蕃腐蚀透了,烂账一大堆,高义当然回答不出什么。我看,海大人若是做绝一点,按着这个事,能直接将东苑一帮人抓进大牢。”听到海瑞上任邹平,众人都是松了口气。原本海瑞是举荐到分宜的,却被送到邹平,这事必不可能是徐阶做的,答案只能是嘉靖。而嘉靖这种折中态度,既是保全严嵩,也是要对严世蕃下死手。而保全严嵩,与高拱的主张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么都察院来的这群人,其目的就有些说法了。“没想到海瑞竟然会上任邹平知县。”张居正锤拳道,“这是意料之外的好事!有他在,很多不好办的事,如今也好办了。”高拱点头,“暖英和陈慧珍这两个人要抓紧审,抽丝剥茧,把她们背后的人都弄清楚。再有,也催一催朝鲜那头,当墙头草没有好下场,是时候摆明态度了。”“我这就去办。”张居正点头道。“成败在此一举,但应有的礼数不能废,两位御史大人,我们应该隆重接待。”高拱对俞白道,“把戚继光和俞大猷叫回来,再去通知谭纶,王先生和大师,也一并叫来吧。”俞白:“是,我这就去。”高拱:“放心,不会有事。”……从邹平县县衙回来已经夜半了,于可远觉得很累。两位御史大人倒是没明说什么,他们代表都察院,对于党争一向谨慎,因为既不站队徐阶,也不站队高拱。从两位御史大人的话里,于可远已经听明白了。嘉靖并没有给抓谁的旨意,事情全权由陈洪去办。岐惠王和严世蕃肯定是要抓的,只待证据链足够便是动手之时。而除此之外,陈洪当然也有私心,他希望借着整个事搬倒高拱和黄锦。但从上次君臣奏对来看,嘉靖态度很暧昧,陈洪并不敢做得太过分。因而给两位御史的密函也是模棱两可的,除此之外,还有两位大太监跟在御史身旁,其实这两位大太监,才是决定事情走向的关键人物。换句话说,就是见风使舵。他们将全程盯紧高拱,但凡高拱有那句话不对,或者哪件事办得不妥,雨露转瞬化为雷霆,或许下一刻便是绳索加身。“都身不由己啊……”于可远一头栽倒在**,什么也不想去想了,明天一早,还要忙他的人生大事,他最幸福也最期待的时刻,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