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四宗会讲时相比,严世藩那张脸更显得消瘦憔悴了,坐在轿子里,静静地望着高府门前悬挂的大红灯笼,以及走上前谄媚笑着的高义。“严大人,您可算来了!”像是一阵风,高义捧着笑脸就走上前说道。严世藩只抬着眼皮望了他一眼,“嗯。”然后闭上双眼,并没有下车的打算。高义沉默了少许,脸上的笑已经有些勉强,凑近马车前压低了声音:“按照大人的吩咐,已经让大师们准备了。大人,是不是先进府里歇息一会?”严世藩还是紧闭着眼:“就在这里吧。”高义怔愣着。严世藩睁开了眼,不再看向高义,而是望向了远处那个同样紧闭门帘的马车,低声说道:“还没见王爷吧?不要在我这晃了。”“是,小的这就去请王爷。”高义赔着笑,吩咐几个下人在严世藩这里,若有吩咐随时来通知自己,然后来到岐惠王的车队前,但不等靠前,便被藩王亲兵队的队长拦住:“闲人止步!”他很想呵斥一下这人,自己怎么会是闲人呢!但看那亲兵队长满脸凶狠的样子,想说的话到底咽进去了,踌躇道:“一会的事,没有王爷和严大人撑腰,小的万万不敢主持,还请王爷下车!”这时马车内响起岐惠王略带威严的声音,“时机未到,你先忙去吧。”虽是中气十足,但仔细听,难免有些疲倦的味道。“王爷是有什么担忧吗?”高义眼望着马车,面容十分严峻,严峻中显然透露着对岐惠王和严世藩这番态度的不满。之后要安排的事情,单挑出一件,都是足以灭门的,这等铤而走险之事,能够抗住压力的人却不想露面,自己在于府来的迎亲人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必须要个确定的答复。但高义高估了自己,岐惠王根本不搭理他。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从拐角处又拉出来两辆马车,这两辆马车和严世藩岐惠王的大阵仗不同,非常简谱,只有两个仆人跟在车旁走着,然后就是马夫。但当这两辆马车出现,岐惠王那辆车的车帘被拉开了。岐惠王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下车,而严世藩这时也下车了,两人遥遥一望,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担忧和肃然。那两辆车渐渐走近。“爹!”严世藩忽然喊了一声,“您一定要致儿子于死地吗!”为首那辆马车里传来严嵩老态龙钟的声音,“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世藩啊,爹老了,这条老命赔给你不算什么,但爹不止你一个儿子,世藩啊,你能体谅爹吗?”严世藩攥着拳头,“糊涂啊!爹!你什么都不做,那些人就能放过你?你从小就教儿子,永远不要让自己陷入被动,如今却引颈就戮!”说到动情处,严世藩近乎低吼道:“这是为什么!”“哎!”严嵩一声长叹,“都这么多年了,你严世藩还是没有长进啊!我也不知道我严嵩英明一世,怎么就生出你这样的糊涂虫。”后面那辆马车里,胡宗宪极孱弱的声音响起:“世藩兄,为官三思,思危、思退、思变,既然从那个位置退了下来,也算是功成身退,该享清福了,又何必做到如此呢?”严世藩:“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训我!”严嵩:“停手吧,世藩,和爹进京向皇上请罪。”严世藩:“爹!您能不能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哎。”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时岐惠王开口了:“严阁老,你一直没回江西,想来也是不想这么早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有你的道,世藩也有他的办法,既然目的是一样的,为何不能求同存异呢?我们未必会败。”严嵩:“王爷不在边疆镇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岐惠王笑了一声,“我与高义高兄一见如故,今天是高兄之女远嫁,我怎么能不来呢?”严嵩和胡宗宪都沉默了。跟在马车外的仆人将车帘缓缓拉开,老态龙钟的两个人下了车。虽然胡宗宪比严嵩要小近二十岁,和严世藩差不多大,但在重病的煎熬下,如今竟比严嵩还显老。那仆人从马车后头搬来两把椅子,严嵩便和胡宗宪坐在了道路旁。胡宗宪:“王爷说笑了,今天外嫁的明明是高府二小姐高邦媛。”岐惠王冷笑:“汝贞呐,你在老家养病,连这么老远的事情都打探得这么清楚,可见人病心不病。”“王爷见笑,有皇上封赏,王爷主持的婚礼,即便在下抱病在家,也是不敢不知的。”“是吗?可惜,天不遂人愿啊!”岐惠王一边说,一边鼓了鼓掌。原本门庭若市的高府大门,忽然被一群下人冲出来撵到一边,接着一群身穿袈裟或僧衣的和尚走了出来,为首的和尚举着一个黄色大旗,上面赫赫扬扬写着“横过二世,继以,万事不理余三十,以金钱珠玉为命脉,酒色财气,醉生梦死,明实亡三习之手。”第二排的和尚高举大牌——平冤昭雪!天佑护国英魂罗龙文!第二排还有很多和尚举着大牌,上面皆是被处死的严党官员,其中很多都是涉及通倭要案的罪员。这是严世藩和岐惠王作死的开始。他们要为通倭罪员平反,要为朱翊钧扣上灭国的屎盆子,要为嘉靖扣上圣德有损,他们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开弓便没有回头箭了。从一开始,或许便注定了是怎样的结果。但正如严世藩而言,很多时候,明知不可为非要为之,或许更多是不甘不忿,是恐慌到极致而做出的,不理智但已然没有更理智的办法。不知何时——老和尚缓缓走到了高府门口,一脸地肃穆。但他今天并没穿僧袍,而是将藏了数十年的那身藩王服穿上了,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股霉味。老和尚一脸正色地怼岐惠王道:“你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同为藩王,你我之间的关系,本应该和朱厚熜间的关系更近,但你还是义无反顾站到了他那头。”岐惠王冷笑道,笑声中多了一些遗憾和无奈。“这天下并不仅仅只剩下你我两个老人,他们,不该受到牵连。”老和尚淡漠道。“是啊,他最会借刀杀人了,旁人来杀,会落人话柄,你来杀,只是旧时代的落幕……可是,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岐惠王问。“承平日久,不愿再起纷争罢了,你我立场不同,无需多言。”说完这话,老和尚席地而坐,默默念着经文。在他身前,摆放着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有他亲笔所写的证词,有他的所见所闻,算是对其他藩王的庇护,当然最重要的内容便是指证严世藩和岐惠王勾结图谋不轨。而这时——城外响起了鞭炮声,声音震天响,迎亲队伍也越来越近了。但这些终究没有等到迎亲队,先到这里的,是都察院两位御史以及大理寺的几位官员。……外面是马蹄声和惊慌失措的喊叫声。西苑却格外热闹,高礼嫁女,高邦媛的外祖母家来了好些人。在外祖母家,高邦媛平素人缘很好,因而虽然没有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却分外多,况且高夫人张夫人他们也领着一批官宦子女陪高邦媛说话。戚夫人和俞夫人乃是武将家族出身,两位夫人带着一批嘴皮子利索,手脚更为利索的丫鬟们堵在门外,发誓要好好为难一下迎亲队伍。高邦媛平日里温和,今日却颇有当家女主人的范儿,不好好在**坐着,反而顶着红盖头四处张罗着。“你呀,往常一向沉得住气,这时候反倒坐不住了!”高夫人调笑着。“哪里能沉得住气啊,马上就要当人家媳妇了,夫人以前不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嘛?”张夫人掩面笑着。这时一个丫鬟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来了。高夫人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那丫头的胳膊,“外面怎么样了?”“好乱!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人到了,连同司礼监、东厂和北镇抚司的人,进府里抓了好多人,整个东苑都被抓空了!”高夫人:“大快人心!”张夫人:“那府外呢?”那丫鬟喘了口气接着道:“府外,府外……”她瞅了瞅众人,有些忌讳道:“该被抓走的人,都被抓走了。”高邦媛走过来,“没事,有什么话就说吧。”丫鬟朝着高夫人看了看,在高夫人点头后,才小声道:“胡宗宪胡大人病死当场,那位跟在王正宪先生身旁的大师,也当场圆寂了……”众多夫人皆是一怔,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良久,高邦媛轻叹一声,“胡部堂和大师,真是用一生践行了什么是忠和义。”说完,朝着府外的方向深深稽首。众夫人也露出悲戚之色,朝着府外拜了一拜。戚夫人小声问道:“严嵩怎么样了?”众夫人又望向了那丫鬟。那丫鬟:“严嵩……好像是被两位御史大人请进了马车,看样子并不是逮捕,好一番礼遇呢。”听到这个答案,高夫人和张夫人都舒了一口气。这意味着,朝廷的意思是保严嵩除严世藩,这和自家丈夫的政见一致,便没什么值得担忧的了。只是她们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为何事情进展得会这样快?严世藩和岐惠王什么都还没做呢,就直接被抓走了?是不是有什么细节被错过了?那些男人……办事都这么利索的吗?或许,严世藩和岐惠王没来高府之前,就预料到了今天的结果。他们早知道胡宗宪去找严嵩了,也知道严嵩对这件事的态度。原本事情还有斡旋的余地,因为只要严嵩不表态,严党就是铁板一块,所有人铆足力气拼这一把,真想动他们,大明朝就要伤筋动骨,恰逢内忧外患,便是朝廷也得掂量一下。但有胡宗宪挑起反对大旗,更有严嵩支持,朝廷便可在保住严党一些可用官员的前提下,对严世藩这一脉的人彻底清洗,而且不会对朝局影响太大。说到底,还是最初的解决之道——倒严但不倒严嵩,朝廷便能徐徐解决很多事。而老和尚的价值,一是提供证据,毕竟一位提供绝笔证词的藩王,比任何人的证词都要靠谱,只要朝廷下定决心,就不会有任何人能翻案。最重要的是,老和尚身份敏感,由他向严世藩和岐惠王发难,完全打消了嘉靖的顾虑,毕竟当初大礼仪之争时,他便对不少藩王动了手,名誉受到影响,有老和尚的证词,这件事便可完全推向藩王之间的矛盾,和他嘉靖无关。上述两点齐备,再加上高府上演的这场送死大戏,都察院两位御史大人当然没有顾虑,直接下令拿人了。事情出奇地顺利。但回想一番过程,实在是惊心动魄。而接下来审理的事情,少不了海瑞这位新上任的知县,别看他官小,人家背后有皇上和高拱等人支持,就等于手持尚方宝剑,只需秉公办理这件事,严世藩和岐惠王的罪名便会被一一落实。当然这是后话了。于可远一行人行至高府,到正门便被拦住了。要他当场作一首应景的诗才能进来。于可远这时一心惦念着高邦媛,听到要他作诗,哪里能憋得出来呢?好在有前世记忆,借鉴那是随口就来:“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顺便还大大方方地撒了喜钱,轻松地过了第一关。到西苑门口的时候,便是第二关。高家和高邦媛外祖母家的人又堵在门口不让进。这回难度更高,里面有个丫鬟出了一道题,让他们这边写催妆诗,还不能让于可远专美于前,还得让俞咨皋他们轮流上,写好后还得大声喊出来催妆。站在后面的乐师和乐女们瞎凑热闹,还奏响了十分愉快的乐曲。俞咨皋和林清修他们这样的才子自然是张口就来,但俞白俞占鳌他们这样在军中打拼的就被难为坏了,听到这几位作诗,于可远忽然想到红楼梦里刘姥姥在大庄园作的诗,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西苑里的夫人们听到外面的动静,都望向高邦媛:“看样子,他们就要进来了。”而这时,婚房后面的小门被推开了,几个翰林院和国子监的官员在太监的陪同下走了进来,高邦媛等人一阵惊慌,就要行礼。为首的那人是国子监祭酒司马赢,笑了两声道:“可别!今天是高姑娘的大喜日子,我们来是道喜的,也顺便为大喜锦上添花,给于相公一个额外的惊喜!”额外的惊喜?莫非是朝廷任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