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邦媛坐在炕头上翻看册子,于可远大概是真的累了,已经过了午睡的时间,靠在边上就睡着了。李致行和李致峰其实都没有说太多的话,他们都晓得眼前这个男人将成为朝廷的红人,远不是他们这样不能沾染半点实权的皇亲国戚所能比的,因而得到于可远和阿福的许诺,让他们将来负责北京分坊的事宜后,二人便高兴地离开了。只是走得匆忙,于可远也实在太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李致行眼神还算清澈,但这个李致峰……似乎不太好说。是嫉妒吗?送走二人,阿福接着忙她的事,于可远便进了屋。这时已经睡下,高邦媛在他身旁坐着,看蓝心在花窗外朝她招手,便放轻脚步出去了。“娘子,屋里应该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一些贴身常用的物事,娘子都已经为大人收拾妥帖了。倘若不忙,我就向夫人回禀一声。”高邦媛点头,神情有些踌躇。蓝心轻声一叹,知道她心里还挂念着暖春,她现在……嫁了人,所行所想更要顾念于家,于情于理都不能帮暖春什么。对陌生人她虽能下狠心,但对暖春,毕竟是陪了她十多年的人。蓝心摇头:“娘子身份不同,以前能做的事情,现在却不能了,你明白吗?暖春现在牵涉在那个案子里,高府如今能因这个案子,将东苑和西苑分得这样透彻,都是诸位大人们在斡旋,不然同一个家族,哪里就能将干系撇清呢?”“我知道。”高邦媛说:“她为人争强好胜,又没什么心计,要是流放,指不定就死在半路,我可怜她最后仍然顾念我们主仆一场,没有用毒药害我,那时气愤不想管她死活,如今回念,不该帮衬,但若可以,也尽量不要落井下石。”蓝心低声说:“您的意思,我一会去寻高夫人,让高夫人向高阁老转达,但能不能顺您的心,我不敢保准,这事情牵扯太大。”“还是不要劳烦高夫人。”高邦媛觉得这事寻高夫人不妥。若一定要深究,要理清,要往严世藩和岐惠王身上扣更多的屎盆子,那么无论是陈慧珍还是暖春,都一定会被严审严训,甚至多些不清不楚的罪名。“想什么呢?”这时于可远忽然出来,靠着门笑道:“这事虽然上头有师相和张大人,但审案办案最终却要落在海瑞身上,以他的性子,该有的罪一个都少不了,没有的事也休想胡遭。依我看,暖春的流放之刑是跑不掉了,等到了流放之地,我会安排送去一些银子,你们主仆关系一场,到这里也就结了,让她终生在悔恨里过活吧。”高邦媛不知道于可远什么话都听到了,一时有些沉默。于可远拉着高邦媛的手,“还有件事,你要有个主意。等家里稳定,你们是要搬到北京的,高府的基业虽然被败落得差不多,但底子还在,岳父没有经商的头脑,肯定没法接手。”高邦媛琢磨了一阵道:“我问过父亲的想法,东苑倒了,他又恨又放不下的人统统进去了,他对高府的留恋也就少了。到我父亲这一辈,我们高家的传承算是断了,等山东的事情理清,我会把高府家产变卖掉,让父亲也到北京城,在郊外买个庄子。若是闲时,咱们也能到庄子小住几日,散散心。”“岳父会生气吧?”“事情总要有取舍。”高邦媛来了精神,“况且阿福早就找我说,织坊她一人忙不开,要我们俩一起努力。阿福肯定不能让我白忙,何况织坊也有你的一份股,我忙,也是为咱们俩忙,你在朝中稳定下来,我们俩在织坊也就干得踏实,没精力想其他事了。”“好。”于可远浅浅一笑,握住高邦媛的手愈发紧了。……下午,高拱身边的一个小书童来于府了。于可远正在书房里看书,但心不在焉,总觉得今天还会有什么事在等着他,果不其然,这一等就等来了高拱的消息。“看看这个,大人!”他语调夸张地说,然后把一个宣纸卷起来的轴塞到于可远胸前。这人好无礼!于可远并没看那张宣纸,而是放在书案上,结果那书童竟然又把卷轴塞回来,好像在玩球似的,还煞有其事道:“这是头等要事。”“每件事都可以这么说。”于可远对他指出,然后指了指书案旁的一个椅子,“慢慢说。”那书童忙不迭地咽了口茶,喜庆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忙给他又续了一杯,然后他又喝了一杯,才坐下来。可见来得多着急。那书童告诉于可远,让于可远看的是今日张居正提议向吏部举荐于可远为世子伴读,这是何等荣幸,又是何等的捧杀。“我没兴趣。”于可远直言道。这种捧杀从来都是老一套:先给你一个根本不敢想的好处,你如果不受,接着就给你一个落差极大的好处,和明褒暗贬差不多。翰林院编撰是他在官场的起点,但扳倒严世藩和岐惠王,他也是有功劳的。今天在巡抚衙门除了议案,也有向朝廷为众人请功的意思。“嗯,大人。”那书童开口说道,“看来我们被人牵到头皮了。”然后他又说他并不愿意说他对于可远说得这些话,但他还是对于可远说了这些话。真是个矛盾又鲁莽的家伙。高拱怎么会派他过来?“损失些颜面是在所难免的。”于可远说。“不是颜面,大人。”他激动地说,“会让阁老后面束手束脚的!”于可远问他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说。因为这种情况下于可远实在觉得没必要大惊小怪,论功行赏阶段,这些小算计太正常了,属于阳谋,也不可能真正算计到他,而高拱更不是傻的,好像全天下只有这个书童在意这件事。然后于可远听到他好像小声说了一句“真难搞”,但因为外面风声大,他也不能完全确定。“今日议事,几位大人就是否释放田玉生僵持了好久,最终是阁老乾坤独断,拍板释放。”于可远点头,“师相提议后,其他大人怎么说?”“还能怎么说?有人牵头担责,他们自然愿意顺水推舟,张居正张大人,还有两位御史大人都同意了,只是司礼监的几位公公没有说话。”“谭大人和赵大人怎么说?”“您是说谭纶谭大人还有赵贞吉赵大人?”“不然还有谁呢?”那书童回想了一阵,“哦,议事时没看到两位大人,应该是抱病了吧?”“应该?这种事情,要用应该二字吗?”书童似乎压根儿没意识到谭纶和赵贞吉在这件事上立场的重要性,“那我回去问问,”他郑重其事地道,“大人,张居正已经向您举剑了,您刚得到吏部的任命,还没到翰林院报道,他就敢向朝廷举荐您为世子伴读。”他停下来喘口气,然后直截了当地加了一句:“您一定要拒绝!”这些话屁用没有。“稍安勿躁。”于可远斥责道,“我想师相让你来,不是让你给我拿主意的。”“总之,”那书童似乎很有底气,根本不怕得罪于可远,“您总该心里有谱,不能好高骛远啊!”“所以拒绝,让他们给我安排到某个犄角旮旯。”于可远微笑道。又响起敲门声,随后一个官兵打扮的人进来,“大人,谭纶谭大人有句话让小的带给您。”“啊,原来是谭大人的人。”那书童此刻倒阴阳怪气起来。于可远和那官兵都没搭理他。于可远拱手道:“请讲。”“大人如是讲: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命之罔极,亦知亡矣。将悉敝赋以待于鯈,唯执事命之。”于可远点头笑道:“这是左公的《郑子家告赵宣子》一篇。你回谭大人,大人的意思可远明白,所谓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岂有罪也?大国若弗图,无所逃命。”那官兵一拜,直接走了。“谭大人是什么意思?希望你同意这个提议?真当那个世子伴读?”那书童惊愕道。于可远对这书童的愚蠢已经有点受够了。他现在有些明白高拱为何要派他过来,一是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原本十成的话,旁人来说恐怕也就能说出六七成,这家伙来,能说出二十成,添油加醋的成分就不必提了。从某些方面,他还真特娘的是个人才!为何这样做?怕是担心于可远沉浸在温柔乡里,脑袋转不过来,不想弄那些双关语吧?另外,高拱的意思也有待琢磨。他派书童来传信,可知并没有直接拒绝张居正的提议,就说明他也认为这项提议并非全是坏处,或许有说法。谭纶的态度就更有意思了。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这话什么意思?小国为大国效劳,大国有恩惠,那小国还是懂得报答恩惠的人;大国没有恩惠,那么小国只能是被逼毛线的鹿。这个鹿在原文中也是又典故的,所谓鹿死不择音,是说鹿要死了是不会挑选阴凉的好地方。于可远如今处于徐阶和高拱之间,就如同小国处在大国之间。他受过徐阶和高拱的恩情,只是恩情的多寡有所差别。如今张居正的态度已经很明确,明里提拔,暗里打压。作为同属于徐阶派系的谭纶,提出与张居正不同的政见,既在无法令于可远生出二心的情况下,不至于将关系闹得太僵,不至于发展到清流和严党那样生死的局面。他这话是在暗示,于可远可以接受张居正的提议,这样一来,算是他承了好处,将来有所效劳,当然这个效劳的人只能是他谭纶,那么谭纶便会出面为他保住这个世子伴读的位子,使张居正算计落空。这又牵扯到徐党内部的斗争。于可远回谭纶的那句话,同样出自原文。意思是,我夹在你们之间,听从你们的命令总没有过错吧?你们如果不替我着想,我就没法逃避你们的命令了。是在告诉谭纶,事情还没定死,一切都商量着来。其实,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汉人王朝,中国历史几千年,周秦汉唐宋,时间线进展到明朝时,整个政治体系已经非常完备,明朝的皇帝吸取了历代王朝灭亡的经验,罢黜了丞相的职位,规定了后宫和外戚的权力,牢牢把宦官把握在自己手中。可以说此时权臣、外戚和宦官所带来的威慑力已经**然无存。因此研究明朝,本身就相当于在研究中国政治体制的成熟形态。从中可以更明朗地发现其先进的所在和固有的矛盾。而及至嘉靖朝,更是将这种矛盾展现的淋漓尽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