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高拱和张居正就要到府上,裕王心里宽慰不少,立刻领着陈氏和李氏来到院子里。冯保也将世子放到地上,陪他玩闹。听见院子里的欢闹声,裕王明白李氏的用心,这时那颗心虽然没放在孩子身上,却也陪着世子说笑了两句。而更让他高兴的是,玩闹之间,便看见高拱张居正他们被孙詹事和门房领进了大院。见众人来了,李氏忙对冯保喊道:“冯保,带世子到旁处玩!”世子疾步走到了世子面前,“世子爷,师傅们来了,咱们到花园里玩耍。”说完就领着世子和几个太监往后花园去,路过时,世子还不忘对高拱张居正躬身:“二位师傅安好。”高拱和张居正也回了一礼,正欲继续往前走,世子突然闯进人群里,一把拉住喜庆的胳膊,“咦!是你!在稷下书院时我见过你呢!”喜庆有些惊慌,忙跪下道:“喜庆见过世子爷,世子爷万福金安!”“快起快起,你们都是客人,无需这些虚礼!”世子人虽小,却已有些威严,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室气质。“有空常来这里,我带你看些好东西!”世子笑着。“是。”喜庆只能应道。世子又抬头望向身旁的于可远,见他正望向自己,想了想道:“我也记得你,听说你已经娶妻,办了很多大事,王府来的师傅们都对你称赞有加呢!”“世子爷廖赞,下官愧不敢当。”“父王,母后和母妃也称赞你。”世子似乎很执拗。于可远飞快地瞥了高拱一眼,连忙将目光垂下。高拱会意,出言道:“冯保,还是带世子去花园玩吧,我们要与王爷谈正事。”话音落下,冯保这才带着不太情愿的世子出了院门。……在孙詹事的带领下,众人缓缓走进裕王的寝宫。裕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众人轮番上前行礼,礼毕后站在两旁的椅子前。一个月多不见面,见面后竟然谁也不说话,场面有些安静。宫女和太监们这会照例都已经回避了,陈氏和李氏在给众人倒茶。陈氏身份贵重些,只给高拱和张居正倒了,李氏则给谭纶、赵贞吉、于可远和海瑞倒茶,然后众人躬身侧在一边。“两位师傅,诸位大人请坐吧。”陈氏见李氏也倒完茶,便将茶壶放下,向着寝宫内室走。李氏跟在陈氏身后。“你们也听一听。”裕王喊住了二妃,“近来学之所惑,你们也未曾明悟,两个师傅和诸位大人都在,听他们讲讲。”二妃心中高兴,脸上却不动声色,陈氏在他身旁坐下,李氏这时只能站在侍候。众人都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也都猜到了裕王召他们所为何事,都静静地等他说话。裕王虽然也着急询问,嘴上却仍然从其他角度谈起:“这一向在看王阳明说理,尤其是‘口耳之学’,王阳明深以为弊。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制,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口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讲而可得尽知乎?说追求‘成圣’是成就自己的内在德性以达到至圣人之境,而相反,若停留在外在认知和言说的‘口耳之学’,便是‘为人之学’。为什么‘为人之学’不行,要人成就至圣人呢?请两位师傅讲讲,子理,孟静,刚峰,可远,你们也都想想。”高拱和张居正对望一眼,对于裕王这般谨慎小心地入题求证,深感安慰。高拱:“王阳明所言的‘为人之学’,即为学不是化知识为德性、实有诸己的过程,而是限于表面片面之知、甚至流于炫人文辞的“务外近名之病”,难以达到‘成圣’的心体之域,因而王阳明一再强调,‘人有言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今之学者须先有笃实为己之心,然后可以论学。不然,则纷纭口耳讲说,徒足以为为人之资而已。’”张居正也点头:“高阁老说的是正论。‘口耳之学’并非不好,但只能导向‘为人之学’。‘为人之学’也并非不好,相对于‘为己之学’而言,其所依凭的是与“口耳之学”相对的“身心之学”。二者之分疏,‘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王阳明说这话的时候,充分肯定了‘身心之学’,认为‘讲之以身心’,就须‘著实就身心上体履’,行著习察,这是两种把握存在本体的不同方式,由此导致的结果也完全不同。所以王阳明明确指出:‘道之不明,皆由吾辈明之于口而不明之于身。’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三者混而为一,不混而唯一,是实践阳明心学的关键。”说完,张居正朝着低头暗自神伤的赵贞吉望了一眼。赵贞吉作为心学大家之一,自然能听出裕王提这个问题的深意。什么:“讲之以身心”,就是在批评他对岐惠王名下土地分配的不作为,这不仅仅是对他政见的不满意,甚至上升到对他人格和学问的质疑,这远比政治主张的分歧还要严重。如今被张居正近乎挑明地讲出来,赵贞吉也算是颜面扫地了。但毕竟是徐阶的主张,赵贞吉想不明白,为何裕王会这般不给徐阶颜面?张居正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提高声调:“然则虽然天下间‘口耳之学’者甚多,毕竟有个日头在,日光蒸腾,这些蝇营狗苟的风气终有消散的一天。历朝历代但有这样的‘身心之学’者,便不会亡尽。观我大明朝的气象,有徐阁老高阁老这样的‘身心之学’者,更有皇上这般‘日头’,必能蒸蒸日上!”裕王深以为然,重重地点了下头。其他人不管是否认可,这时候也相继点头。裕王本想着顺这个话切入正题,却仍然有些担忧,不由望向李氏。李氏会意,这是希望自己能问出什么,便迎上目光问道:“王爷,我能问两位师傅一句吗?”裕王:“既然喊你在这里听,有疑惑,当然也能问了。”李氏飞快地瞥了一眼赵贞吉和张居正,又将目光落下,“请问高师傅和张师傅,譬如朝廷用人,什么人是‘口耳之学’,什么人是‘身心之学’,从什么事情里能够分辨?”如此巧妙地切入正题,而且直指要害!于可远目光一闪,望向身旁的海瑞,海瑞也是眼睛一亮。二人目光碰撞,心中都明白裕王对岐惠王土地分配的态度,这是借着王阳明的心学来表达立场。高拱:“王妃此问让臣等敬佩。这个答案在唐太宗留下的千古名言中就有答案,‘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饥,腹饱而身毙,君富而国亡。帮人君之患,不自外来,常由身出。夫欲盛则费广,费广则赋重,赋重侧民愁,民愁则国危,国危则君丧矣。’也就是说,实心为民者为‘身心之学’,假意为民者为‘口耳之学’!适才太岳所讲历朝历代但有这样的‘身心之学’者,便不会亡尽,也要有个前提。如果君主重用‘口耳之学’,而冷落了;‘身心之学’者,则日光暗淡,不能冲淡雾霾,是国之大患!”“我大明朝也该是这等自私自利之辈亡尽之时了!”裕王忽然站起,不再讳言大声问道:“这次逮捕岐惠王和严世藩及其同僚,收回银两之多,实该尽数缴入国库以填空虚!田地尽数归还受苦百姓!那些想从中贪图好处的恶奴贪官,也该彻查严惩了!”“关键是徐阁老这次的打算实在贴切!”张居正也站起来激动地说,“阁老没把话讲死,就是等这些图谋不轨之人主动跳出来!如今贼子已经露头,是该和贼党一同铲除!”裕王和高拱都怔愣住了。甚至海瑞和于可远也错愕地望向张居正。谁也没想到,张居正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裕王又缓缓坐回到位子上,静默地望向张居正。李氏:“徐阁老不愧是老成谋国的,想我们未能想,这般欲擒故纵,倒是替我们解决了很多麻烦。王爷,您说呢?”嘉靖还没倒下,裕王虽然对徐阶的很多主张不太满意,也不敢真的撕破面皮,只是不希望他继续为他身后的世家大族做事,这才有今日这场会面。但万万没想到,张居正会如此巧妙又轻易地化解了徐阶身上的错处。“还请两位师傅与诸位大人为此事多尽些力,莫要让百姓寒心。”裕王有些兴致缺缺地道。“是。”众人应道。接着裕王又望向海瑞,“海瑞,这些天你在山东办的差事,我都有耳闻,也倍感欣慰。是王妃向父王求的情,让你一起跟着回到京城,以你的才华,不该拘束在山东一县的小地方。”海瑞跪下道:“但不知王爷要海瑞到何处任职!”这般直接的问话简直闻所未闻,连裕王和王妃都愣住了。裕王沉吟一声,“你有什么想法?”海瑞:“臣不才之身,却也只百姓贫苦,积弊在国库空虚,年复一年,民生疾苦日益,臣斗胆请王爷举荐臣入户部任职。”户部如今是徐阶管事,而且擒拿岐惠王和严世藩等人,即将有大量事务要处理。海瑞这个时候提出要入户部,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这样一把锋利的宝剑,连伤自身都不怕,就更别提旁人了。裕王也想知道,徐阶是否会在这件事上贪污受贿,又或者,这些本该收缴进国库的脏款,除了进入国库以外,还会进哪些人的手里。司礼监,内阁,六部九卿,谁都有嫌疑。而最大的嫌疑,也就是当今圣上,他的父王!以海瑞一人,能阻止这一切发生吗?裕王在心里打了个问号,立刻端起威势,对远处的孙詹事吩咐道:“带我的信物和举荐信,去吏部说一声,让海瑞到户部任云南司主事。”户部云南司主事,虽主管云南,但户部的其他事也有参与,且是在北京任职。说完,孙詹事上前,裕王直接伏在案上写举荐信。陈氏和李氏在旁研磨。看着眼前这一幕,于可远眉头皱了皱,微不可查地朝后退了半步,尽量保持与海瑞的距离。但他也清楚,经过稷下学院和山东这一遭,很多人都会把他和海瑞绑在一起,虽不是同党,扯上关系是一定的。海瑞若真在户部弄出什么不好的事,他恐怕也要受牵连。“这治安疏……应该不会提前问世吧?”于可远暗自琢磨着,又想到,以陈洪如今的处境,必定会对这些本该收缴进国库的银子动心,想要献给嘉靖来弥补过错。嘉靖如此贪心,送上门的东西不会不要。这冲突……恐怕不可避免了!事情要朝着难以预料、难以把控的方向发展了!谭纶:“王爷,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裕王望向谭纶,“何事?”“前一阵子,因担心倭寇闹事,戚继光和俞大猷已经将军队派到沿海一带,审讯严党官员时,也确实找出严世藩暗通倭寇的证据。通倭本是大罪,按律会祸及家人。但关键时期,胡部堂冒死劝诫严嵩,严嵩并没有与严世藩伙同。部堂大人病情过重,在逮捕岐惠王和严世藩时便去世,其子已护送部堂大人回乡,而严嵩则随同车驾进了京城。因皇上早有旨意,不准严嵩进京,但此事关系甚大,臣等不敢做主,还请王爷示下。”这是在问如何处置严嵩。或者说,裕王爷个人对处置严嵩的态度是什么。严世藩是槛送京师的,被囚车押进来。但严嵩不一样,人家在最后关头并未作乱犯上,反而成为阻止严世藩继续犯浑的重要人物,功劳确实谈不上,但也不算罪大恶极。何况还关系到徐阶和高拱这两个派系对严党其余官员处置的态度。没谁敢对严嵩动手,都是以礼相待。裕王没有答话,李氏开口了:“这事不应由王爷出面,就是说一句话,也不适合。谭纶,你只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向内阁禀报,如何处置他,皇上会有定论。”“是。”谭纶低下了头。想如今,严党一倒,朝堂之上就只剩下清流一派,徐价花了多少时间多少心机爬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纵观历史风云,其实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又被高拱取代,高拱又被张居正用宦官陈洪踢下了位,昔日同一条战线的战友,最终还是变成了权力面前的竞争者,原本以为明朝最出名的是宦官,实际上比宦官比不过握兵权废天子的唐朝宦官,比外戚又比不过新帝登基权力更迭最快最迅速的竟然是外戚的两汉外戚,明朝最出名的是皇帝与臣子,臣子与臣子的权力斗争,都只剩半壁江山快亡国了,竟然还在党争,明朝啊,真是又荒唐又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