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又坐在一起。高邦媛掰了一瓣橘子递给喜庆,又将另一瓣递给于可远,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唠着家常,吃得很香。于可远嘴角的笑就没下去过,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脑袋直接靠在高邦媛肩膀上,也学起来小女子态。其实他有个习惯,不论到哪个陌生的地方,情绪都很难稳定下来,或许是忌惮又或许是紧张,但在熟悉的地方,就算闭着眼睛也知道哪是哪。朝廷分的官宅虽然住了一阵子,但他始终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家,直到高邦媛来了,他才真正有了归属感。而现在和她在一块,又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听着外面萧萧的风声,啾啾的鸟鸣,大街上嘈杂的叫卖,还有风吹拂进来的些许带着松柏树的香气,喜庆摇头晃脑背诵着《孟子》——许多声音,在他身边汇聚成一个安静不需要太过动脑筋的世界。如果一直是这样,远离朝廷纷争,或许也是件好事吧?不知不觉,一盘子的水果吃光了。高邦媛红着脸,“实在抱歉,不经意间就吃了这么多,还有两个,你和喜庆一人一个?”于可远摇头笑笑:“如果喜欢就让蓝心再去买一些,还不至于和你们抢吃的。”高邦媛毫不客气,盘子里还剩下的两个苹果,她和喜庆一人一个,吃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呢。于可远嘴边有些果汁,高邦媛捏着帕子替他轻轻擦去。转眼看到喜庆嘴边竟然也有吃梨留下的印子,然后还将脸转到自己这边,下巴还轻轻抬高。高邦媛便忍着笑,像对于可远那样,帮喜庆也擦净了嘴巴。窗外阳光格外晃眼,入秋有时会是这样,冒一天热得会让人觉得回到了夏天。于可远从窗口往外看,紫禁城地势并不高,虽然有围墙,红墙白瓦拦着,很难看到更远处的风景。但山风吹来,皇家园林的山林和河流蜿蜒而过。于可远想了想,这条河大抵会绕满整个皇都吧?倘若能泛舟而游,江边垂钓,人生岂不快哉。贾太医挟着他那泛黄的小布包,猫着腰一路疾步,从回廊那边缓缓走过来。这位不太受宫里待见的太医并没带徒弟,或者说是没人愿意拜他为师。于可远忽然想起来,不知道这位贾太医是内府指定委派过来的,还是高拱点名要的呢?毕竟,在太医院里,不论是从医术高低,还是从官级高低,这位贾太医似乎都无法被精心挑选出来。高邦媛坐了下来,以贾太医的年龄——倘若她爷爷还活着,这两人岁数应该差不多。因而高邦媛倒也没太讲究,不用拉帘子,就直接坐在一旁。“还请太医先为我家夫君切脉诊一诊,这一日他睡得不好,总到半夜惊醒。”贾太医切脉问诊后,“于大人是最近用心用脑过度,没什么大碍,我开个调理的方子,保准您睡得好。但也得放宽心,该推的事情就一定推。”还劝他不该操心的事少操心。于可远说,最近也没什么操心的事,让贾太医放心。但贾太医还是不放心他,继续叮嘱道:“如果放任不管,会拖累成顽疾,到那时就不好治了。”高邦媛立刻说:“贾太医说的是,夫君不可冒险。”基本上高邦媛这句话一说,于可远就没什么可能将差事拿到家里处理了。高邦媛忍着笑,除非他能蹲在茅坑里点着蜡烛看书,还绝不能让除了喜庆之外的任何人看见。于可远的表情有些不开心,但也没反驳贾太医的话。喜庆帮他将袖子顺下来,然后小声说道:“老师还是听师娘和太医的,学生也会替师娘看顾老师的!”一副信誓旦旦作保证的样子。于可远立马拧住喜庆的耳朵,“你这小子!”高邦媛轻轻一拍,将于可远手拍掉,趾高气扬地道:“喜庆说得没错,这事就该听师娘的!看住你师父,师娘每天都给你做好吃的!”喜庆笑嘻嘻地点头说好。于可远接着说:“请太医也为我夫人看一看吧,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太劳累了,昨天夫人坐马车时便觉得很不舒服。”高邦媛闻言便坐下,将手放在一块垫子上,然后略微紧张地望着贾太医。贾太医笑呵呵道:“观夫人气色不像是生病,不必担心。”说完,贾太医伸出手。他的手指微微有些凉意,于可远虽然经历的事情多,此时看向贾太医的眼神却是难以平静,离得近些,发现贾太医脸上有着很深的笑纹,或许是因为在宫里总要笑意逢迎,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因而即便不笑的时候也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八”字纹路,看起来就像是挂在脸上的招牌。贾太医眉头渐渐舒展开,诊完一只手后,笑着对高邦媛道:“请夫人换另一只手。”问诊时,高邦媛表情还不怎么严肃,听贾太医这么一说,她便换了一只手,目不转睛地盯着贾太医,像是能从贾太医脸上的纹路里看出自己的脉象,又能读懂脉象一样。于可远也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眼睛像是要烧出火来。贾太医反倒是很平静,好像没看到两个人那火辣辣的目光。高邦媛很恍惚,她看到贾太医忽然就咧嘴一笑,然后朝着于可远拱手拜道:“恭喜于大于大人,恭喜于夫人,夫人有喜了!”高邦媛就觉得很奇怪,仿佛贾太医离她很远很远,像是在天边一样。说的话虽然听到了,但听不清楚。或者说,她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是真的吗?于可远接下来的反应谁也没预料到,吓了众人一跳,他一把拽住贾太医的胳膊,将他从椅子上拽起,声音都在发颤:“你……您,请您再说一遍!不,不不不,您再诊一次!千万不要诊错!”贾太医没有生气,仿佛经历了很多这样的事,样子虽然有些狼狈,但还是慢慢站起身,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站在一旁的蓝心还算沉稳,心里想着,太医摇头或许是想说不用再问诊一次,点头是想告诉众人刚刚的诊断绝对没有差池,但于可远和高邦媛这时都冷静不下来。屋子里一团糟。于可远这时慢慢坐下来,也将贾太医搀扶下来,静静地道:“太医,烦请您再诊一次。”高邦媛也愣住了,慢慢坐回去。一屋子的人也渐渐安静下来。贾太医摸了摸胸口,“新婚夫妻,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正常正常,老夫见得多了,再替你们诊一次!”于可远手都在发抖。高邦媛也感觉到了,手不自觉地搭于可远手上。于可远的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或许是因为紧张,膝盖也在抖,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些颤抖。喜庆和蓝心此刻竟也屏住了呼吸,高邦媛也被这些人带动得越发紧张。就好像——这一刻,她的心脏不再跳动了!如果贾太医的诊断是错的……那于可远该有多失望?虽然他从来没说过,但对她的爱,她深有体会,他一定希望有自己的孩子吧?高邦媛转头望向于可远,发现他的身体略微前倾,脸上表情都凝固了——高邦媛知道她很紧张很忐忑。自己同样也很紧张。缘分就是这样。原本两个完全不相干,性格也不同的两个人,就像是相隔百里的两片叶子。但如此陌生的两个人,却互相依偎,成为彼此信赖并喜爱的枕边人,能猜他所想,能爱他所做,愿意将自己的一切分享给对方,还有……有孩子。他和她,他们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或许会像于可远一样,当然也有可能像高邦媛。又或许,有着二人的优点。男孩或者女孩,一点点长大,从软软的小小的,再到睁开眼睛,学会走路,咿咿呀呀喊爹娘,他们便有了新的牵挂,有了生命的延续。贾太医终于抽回了手,还故作矜持地捋了一把胡须,笑呵呵道:“不会有错了,夫人有喜,已经快两个月。恭喜大人,恭喜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