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高邦媛在院子里散步,身后的蓝心和慈云目不斜视,如临大敌,于可远也跟在一旁牵着她的手。高邦媛在树上摘下一片泛黄的叶子,不像青绿那样柔软,被风吹得轻轻一折应该就会断开。于可远小声问:“怎么了?”“快入冬了。”已经入了十月,这些天北风嚎嚎,总感觉像是酝雪,像今日这样的暖阳并不多见,大多数是阴沉沉的,风虽不大不冷,却绵延不断。这时于可远穿着一身褐色绸面的貂裘,是阿福亲手织就,高邦媛带到京城的。风领也竖起来,趁着一张脸别说多俊秀了,虽然是秋天,却给人一种踏实的温暖。“应该早点准备。”高邦媛说:“吩咐人将炭啊柴的多备一些,阿母和阿福也快来了、”“这个你无需操心。”于可远道:“你只管顾好自己。”又来了……什么都不让管,什么也不能干,什么都无须问,必须吃好喝好睡好——高邦媛一边心里叹着气,一边又觉得……这样被人照顾着,幸福得心里冒泡泡。真好啊。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一个不受人待见的高家女,会有这样的婚后生活。年少的时候,哪个女孩子没憧憬过,嫁人持家生子,平平顺顺的,但那只是生活……生活谈不上多幸福,是每个人都要走的必经之路。因为,是人,就每天都要为生而活。而幸福和快乐,是建立在生活基础上,从生活土壤中诞生出来的新东西。走了能有半刻钟,于可远不准了。“媛儿,回去歇息吧。”高邦媛虽然还想逛更久,但知道身边这位和身后那两位都不会允许,任凭她嘴皮子磨破,她无奈又开心,无奈是觉得等阿母和阿福来了,这种境况恐怕还要再甚几分,平时于可远进宫,起码白天是自由的,阿福或许也会忙,但阿母不会……“好。”她在心底为自己默哀了一会,被于可远牵进了屋子,坐在热炕头上。热气一冲到脸上,高邦媛困意便袭来了,蓝心和慈云开始为她洗漱。早早就睡下了。第二天到翰林院,进了编检厅,于可远便一头埋进工作里。新安排的文稿还有《三大政纪》,他看到很晚很晚,甚至不得不在宫门关闭前带着一堆文稿回家。喜庆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回到家之后,将这些讲给了喜庆。喜庆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对敌人安排的工作这样认真。于可远向他解释说,敌人并不是真的敌人。他们只是被称作敌人,不得不表现得像敌人一样,一个翰林院才有多大,又能有多少利益之争?无非是有些人眼馋他这般顺风顺水,就算想对付自己,那些真正的敌人也犯不着找这群毫无出路的翰林院穷苦书生。其实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小喽啰,而内阁和六部才是真正的敌人。但对待这些不是敌人的敌人,要更加警惕。往往这些人搞破坏,是不经脑子,不顾自己安危的,能出其不意地造成最大伤害。于是晚饭后,在高邦媛幽怨又不满的目光中,他和喜庆进了书房开始一遍遍翻阅《三大政纪》,果不其然,在最后几页的一小行无关痛痒的批注里,于可远找到了一些有趣的内容。《三大政纪》为什么很敏感呢?正德十六年4月20日,明武宗驾崩。明宗没有子嗣,弥留之际,首辅杨廷和便预料到继承人问题,援引《皇明祖训》里“兄终弟及”的原则,在武宗逝世前五天以皇帝名义颁布敕令,令朱厚熜缩短为其父服丧时间,并承袭兴王爵位。武宗驾崩后的当天,杨廷和让司礼监请太后懿旨,正式宣布朱厚熜为皇帝继承人。在朱厚熜到达北京城外的良乡时,他便和司礼监、皇室、朝廷所代表的使团发生了第一轮冲突。按照杨廷和的安排,用礼部接待太子的礼仪迎接朱厚熜,即由东华门入,居文华殿。但朱厚熜不认可,他对时任右长史袁宗皋说:“遗诏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双方互不妥协,最后由皇太后令群臣上笺劝进,朱厚熜在郊外受笺,从大明门入,随即在奉天殿即位。朱厚熜即皇帝位,改元嘉靖不久后,便与杨廷和、毛澄为首的武宗旧臣们之间关于以谁为嘉靖帝皇考(即宗法意义上的父亲),以及嘉靖帝生父尊号的皇统问题发生了长达三年半的大礼议之争。嘉靖帝不顾朝臣反对,追尊生父为兴献帝后又加封为献皇帝、生母为兴国皇太后,改称明孝宗敬皇帝曰“皇伯考”。通俗来说,大礼议就是刚登皇位的嘉靖对旧势力的大清洗,跟文人士大夫阶层打得你死我活,结果都伤痕累累,这个过程中嘉靖从一个没有东宫旧势力的新皇帝逐渐变成了那个玩弄权术,学会分化拉拢士大夫群体来达到自己目的,并且亲手提拔一帮青词阁老,这种将权利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让他甘之如饴。所以与其说嘉靖是懒,是不作为,不如说是心思都花在邪道上了,炼丹修道不过是追求将这种权力感延长的手段。而《三大政纪》便是严嵩严世蕃等人上疏数万字,抨击杨廷和、毛澄等人,全盘推翻“大礼仪”中对嘉靖不利的言辞。严嵩严世蕃为了加速陷害杨廷和等人,开馆编撰《三大政纪》,在《皇明祖训》的基础上,还提写了很多有利于自己的言辞,抨击了不少政敌,因为有对“大礼仪”的篡改,嘉靖帝便对这些小事情视而不见。但如今严嵩严世蕃倒台,除了关于“大礼仪”这一块,其他不公平之处都要重新编写。也因而,在清流们眼里,《三大政纪》是一部臭名昭著的“名著”。为了达到陷害杨廷和等人的目的,中间多有混淆是非,点到转折之处,而严党这些人尽以忠臣的面目被记录在白纸黑字上。可谓是趋炎附势登峰造极之作。而这行无关痛痒的批注里多出来的内容,还刚好被两页分开,如果不是特别细心想要挑错,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里,更别提今天除了《三大政纪》外,还有多少必须在今天完成的所谓“万分紧急”的事情。种种迹象表明,有些人不想让他发现这里的猫腻。这条批注里新加入的内容,包含了他预料到和没有预料到的用词:“或许是有意为之……有待商榷……未尝没有这种可能……尚未有足够证据表明……不能以偏概全……”这些模棱两可的词,招招打在致命的问题上。最需要表明态度和立场的问题,却给出这样的批语,只能说坏到家了。编撰这样一份《三大政纪》,若是上交,于可远最少要落得一个怠政的罪名,还得找一个背锅侠,证明这不是自己批注的。喜庆建议他老师立刻将事情捅到内阁,让内阁插手处理翰林院那些无耻之辈。于可远不愿意——翰林院不可能完全洗牌,就算只留下几个人,自己整这样一个狠活,将来在这里也将寸步难行。何况这样一件小事就要劳烦高拱,也未免太让人看清。京城处处有眼线,不止是嘉靖帝的锦衣卫们,身居高位的官员们哪个又没有眼线?自古文章易出事,像翰林院这种穷乡僻壤,虽然不是争斗的最中心,但也不可忽视。于可远笃定,这里发生的事,高拱其实已经知情了,就想看自己怎样处理。“你要明白上头人的心思,如果没有明显利益能够争取,那么任何祸事最好报喜不报忧,也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给人添麻烦,就是不给自己添麻烦。”“可是……”喜庆若有所思,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但我也不会轻饶了他们。”于可远眯着眼,“能办出这么大的事,杨百芳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得罪人的事情,就送给他吧。”喜庆抬头,“老师打算怎么做?”“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于可远问他,“为什么我们这样辛苦的时候,他们却能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毕竟,他们已经让我这几日不得安宁了,风水轮流转,该到他们了。”“是应该这样!”喜庆咬着牙道。于可远看着他。“去查一查杨百芳家住在哪。”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册子。喜庆接过册子翻阅,然后很合理地补充了一句,“让他们知道老师的厉害!”“但不要急,再过两个时辰。毕竟,他们将这份批注写在最后面的几页里,我就不可能更早发现它,不是吗?”马车从于可远家里出发,到杨百芳家门前,已经接近子时三刻了。杨百芳被仆人叫醒的时候,声音含糊不清,很奇特,他今晚睡得应该格外香甜。“老爷,真不是故意惊醒您……外面那位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等您处理……”“不是……”杨百芳有些困惑,“是阴天吗,还这么黑,就要起早进宫了,感觉没睡很久。”他浑身疲乏,不像是睡了一整宿的样子。那仆人告诉他是子时三刻。“什么?”杨百芳听起来似乎完全清醒了,“皇上……还是裕王?”这两位主子近来身体都不大好,他率先想到的就是嘉靖驾崩或者裕王薨逝。“不是皇上和裕王。是,是您的一位属下深夜拜访,还说这么晚了,老爷您也一定在埋头苦干,这才过来叨扰,我百般劝阻,他都不肯走,还说有什么老爷您也担不起的罪责。”“是谁?”杨百芳刚问出来,不等仆人回答,便拧眉道:“苏博还是于可远?”“是于大人和他的学生。”杨百芳忽地从**坐起来,沉默了好一会,轻叹一声:“我就知道不行,哎,掌灯,把于大人请进来吧。”那仆人在身前领路,杨百芳走在后面,从寝室到大门其实并不算远,但他走得相当漫长,脸上也极为厚重。门被仆人打开。于可远连忙上前,一把搀扶住杨百芳,“杨大人!真是抱歉这样晚还来叨扰您,您也一定还没睡吧?最近翰林院的事情太多了,想睡个懒觉都不行。”杨百芳嘴角抽了抽,“哪里睡得着,一堆事情要处理。”于可远更显真诚,“大人真是勤俭持家,我们在外面都看不到您房间的光,朝廷的事要用心,但大人也得顾念自己的身体啊!”杨百芳百口莫辩,他听出于可远话里的嘲讽了,也只能赔笑道:“月光还足,现在百官都欠着俸禄,我也不例外,还是要节省一些。”于可远告诉他,他刚刚处理完今天给他安排的新任务。“你用心了。”“还有《三大政纪》……”于可远拉长了尾音。杨百芳脚步一顿,停下来望向于可远。从仆人打的灯笼来看,于可远的面容阴晴不定,只是谦虚地笑着。“《三大政纪》怎么了?”“听说有些同僚觉得,我编撰的《三大政纪》不太妥当……”“哦,其实……”于可远立刻打断他,“哦,您已经发现……”他不卡壳地更正了自己的话,“您已经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