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还在穿裤子的时候,谣言已经满天飞了。今天下午,海瑞被徐阶以不敬上司的名义扣罚了一个月的俸禄,而高拱——正如于可远所料——在这场争锋中用上了拖延战术。“徐阁老,高老师,李阁老,赵……阁老……”于可远先开始,或许是因为赵贞吉入阁时间太短,在喊他阁老时,心中充满忧郁,但前三位都是阁老,唯有他一位不喊阁老,也实在不妥。但饶是如此,这个长音一出来,赵贞吉还是变了脸色。“你来做什么!”赵贞吉问。“回禀赵阁老,《三大政纪》已经编撰完成,经由翰林院诸位大人查阅审核无误后,上交礼部。”于可远不卑不亢地回道。赵贞吉望了一眼高拱,“那你不去礼部,来内阁做什么?”高拱接言道,“礼部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就我还能腾出功夫,便让他直接来内阁找我,赵大人,这有何不妥吗?”不喊孟静,直接喊赵大人,这已经表明了高拱的不满。徐阶依然闭着眼睛,却手一挥,“为于大人赐座。”有人过来搬椅子,摆到高拱身旁。于可远先将《三大政纪》交给高拱,然后站在椅子前。高拱接过来,放在案上,“坐吧。”于可远这才坐到椅子上,半个屁股腾空,以示尊敬。高拱翻开《三大政纪》,不是很用心地阅览,“翰林院近来似乎有很大的官员变动,徐阁老,你可听说过此事?”徐阶睁开眼,“听说是几个官员乱嚼舌根,杨百芳已经处理了,很妥当。”高拱又笑道:“祸从口出,千百年来的道理,可有些人就是不懂。譬如这个海瑞,看似才学匪浅,胸中有气,揣着五湖四海亿兆子民,偏偏在朝廷最该求稳的时候来闹事,秀口一吐,都是仁义道德,满嘴之乎者也,不看实际,不堪一用。”徐阶又闭上了眼睛。高拱接着道:“若是我,罚一个月俸禄是少的,就该按赵大人的意思,给他贬出户部,回南平继续当他的教谕!”赵贞吉不禁望了徐阶一眼,毕竟自己属下欺辱自己,自己老师不护着也就算了,还不允许自己出气。徐阶却仍旧闭着眼睛,没有理会赵贞吉。过了一会,徐阶忽然睁眼,望向于可远,“中秋时,你谱写的曲子我收到了,很好,没想到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于可远忙起身拜道:“阁老廖赞,为阁老谱写曲子不敢不用心,只恐怠慢了您,若有不敬之处还请见谅。”徐阶:“海瑞与你是故交,在山东时,也帮了你不少忙。你怎样看他?”“大家都是搬起石头砸敌人,刚峰兄偏偏搬起石头砸自己,还砸朋友。”于可远轻叹一声,然后兀自恨恨地说道,“为了前方的战事军需,为了天下臣民,阁老们已然呕心沥血,想出这样一个万全之策,刚峰兄实在不该如此。”赵贞吉:“如今他这样一挑事,那些沽名钓誉的人就会蜂拥而起,接下来的事情便不好办了。阁老,依我看,这个海瑞还是应该严办。”高拱望向徐阶。徐阶沉默了一会,“这件事,得请示皇上。”海瑞虽不是清流也不是严党,但他所行所表,却是忠贞不二之士,严惩这样一个人,只会败坏自己的名声,这件事他不想办。若非他是户部堂官,海瑞是户部官员,他才不想管赵贞吉怎么处置这个海瑞呢。……海瑞最终还是被罚了俸禄,但从一个月俸禄涨到了半年俸禄。以海瑞的性格,除了俸禄之外,再没有旁的收入,没有这半年俸禄,足以要他一家老小的命。在外人看来几乎是挠痒痒的惩戒,对海瑞来说却比其他惩罚更难接受。命令是直接由赵贞吉下达的,没有经过司礼监和内阁,也自然不关嘉靖和徐阶的事情。就在众人唏嘘不已时,玉熙宫又传来了一道新的旨意。海瑞在山东平叛岐惠王和审理严世蕃等人上,颇有功绩,奖黄金三百两,米面、丝绸等物若干,升为户部郎中。一罚一赏,在同一天进行。雷霆雨露落在同一个人身上,就算放在平常,也足够引人注目,更不必说是海瑞这个欲批龙鳞的人。一时间,无论司礼监内阁,还是六部九卿,人人缄默不语,望向海瑞的目光更是复杂至极,不敢接近。当天晚上,高拱便召了杨博、黄光升、伍辛、胡文远和于可远到他府上。“诸位大人,”伍辛先开始,“皇上赏赐海瑞,这是什么意思?”“肯定有警告赵贞吉这一层意思。”胡文远回答得似是而非,“但赵贞吉是皇上提拔入阁的,虽然是徐阁老带出来的人,但大家都知道他是皇上的人,皇上为何要打压自己的人呢?”杨博眯着眼,喝了口茶,对高拱道:“阁老,您觉得,有没有可能裕王爷将事情透露给宫里,皇上是在警告我们?”高拱摇摇头,“可能性不大,在孝和大义面前,王爷是个明白人,虽然眼下冷落着裕王妃,却也没阻止冯保向外递消息。”“明里否认,暗里实际上是认可的,王爷这招高明!”胡文远大大地赞赏了一声,“那会不会是冯保告诉了黄公公,又或者王爷和徐阁老说了这件事……”高拱瞥了眼胡文远,“这样简单的事,你怎么都想不清楚?如果徐阁老知道,他就不会向皇上呈报此事,而是袖手旁观,那赵贞吉想要除掉海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徐阁老自然不希望自己掌管的户部有这样一个威胁。”“那是为什么?”“可远,你怎么看?”杨博望向于可远。“大人。”于可远沉吟了一会,“我非常赞同师相的想法,王爷不会泄露此事,皇上若知道也不该是这个反应。在我看来,皇上这样做,是完全有必要的补救措施。”“圣上仁德,天下臣民无不敬服。”于可远果断地说,并继续解释道:“天下百姓认为赵贞吉是徐阁老的人,但百官不会这样以为,百官心里明白,赵贞吉受皇恩而入内阁,便要为皇上说话。他在内阁当众提议惩罚海瑞,只顾着自己立场,旁人却会认为,这是代表了皇上的意思。海瑞曾公开批评朝廷处理岐惠王与严世蕃等人罚抄家财的方案,若在这件事上惩处了海瑞,岂非宣告世人,皇上是在报私仇?皇上有意让天下臣民奉养他一人?有碍圣德之为,岂非他赵贞吉一人之过!”众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沉默了。良久后,杨博说:“可远,你分析的应该是正论。只是如此一来,我们的计划岂非要搁置了?”于可远摇摇头:“不会,大人您想,海瑞因何在户部闹事?无非是朝鲜那边的事情被王用汲捅了出来。这原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若往大了说,纸终究包不住火,当初与朝鲜王朝商定的朝贡品有一半要运回我朝,送出去的珍宝有一半,也要经过转卖送归宫中,而不是国库!这是皇上的钱,王用汲敢做这件事,他是不要命了!他一人死活不要紧,连累了海瑞,我们的计划做不成,反而要受他们牵连。所以,这时候不仅不能搁置,反而要加速!”高拱、黄光升和杨博互相望望,然后众人都望向黄光升。他是刑部尚书,明贬暗褒玩得很溜,当下便给出提议,“诽谤朝廷命官,又诋毁朝鲜大使,不杀他已是法外开恩,依我的意思,就贬去他淮安推官之职,到刑部任阁司门主事!”高拱笑呵呵道:“听说这个王用汲家中颇富,不能给他太好的官舍,就安排在海瑞住的那条街吧。”黄光升点头笑道:“还需阁老与吏部说一声。”高拱:“这个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