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风雪愈来愈紧,明明是晌午,映在窗户上的光却没有昏黄的烛光亮。窗外深庭寂静,偌大的紫禁城变得苍茫空**。屋子里却分外热闹。邓氏坐在热炕头上,把于可远挤下炕,满脸责备道:“有了身孕,动作得愈发谨慎,你怎么还在这屋住着?”然后对蓝心道:“给书房收拾出来,临产前,就让他睡书房去!”于可远一笑,他身架搁在那儿,虽然穿着棉袍,却一点也不臃肿,笑的时候还露出一整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阿母说这个,儿子自然是答应的,可是……”高邦媛有些惊慌。怎么母亲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丈夫赶走了呢?“阿母,可远他住在书房会不会太冷了?”邓氏摇摇头,握着高邦媛的手,发现自己的手更冷些,又赶紧抽开,拿来暖炉放在她手上,“你不懂,你初涉这些事,总觉得没什么大碍,阿母是过来人,听阿母的准没有错。阿母陪你睡,有什么事和阿母讲。”见邓氏都说到这个份上,高邦媛只好笑着应是,心底却欲哭无泪。她打错了算盘,阿母和阿福不是来帮自己的。于可远被俞咨皋拉到一边聊刚才的曲子。高邦媛身子懒洋洋的,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她想出去踩踩雪,被邓氏严词拒绝。邓氏见她实在苦闷,睡了午觉起来,便喊来蓝心和几位嬷嬷来陪高邦媛玩牌。玩牌其实不止宫里和民间,女人们消遣时都会玩,输赢不过是些许小钱。玩过牌,高邦媛心情果真好些了。邓氏犹豫一番,将怀里头布包着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案上摊开。“阿母,这是……”高邦媛一边问一边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是一双小巧的鞋子,纳的是软又宣的鞋底,鞋头有五彩线缝的小老虎,鞋帮上还有一朵蓝色的小花,与织坊的手艺比要粗糙很多,针线一看也不是织坊出品。“是阿母亲手织的?”于可远也望了过来,手指摸着小老虎头上的“王”,然后看向邓氏。邓氏穿得很厚,一件秋色的对襟翻毛袄子,头上挽着两根银簪子,还有一根点着花开富贵的银钗。过去的苦难仍然留在她的脸上,却不再深了。于可远忽然想起前身的一段记忆,很小的时候出去玩,弄脏了一件衣服。也是这样的大雪天,邓氏便让她将衣服脱掉,那时没有太多的衣服穿,狂跑进屋子钻进热炕头里,蒙着大被。邓氏端进水洗衣裳,手冻得通红,忍受不住了,就靠近炭火烤一下,水煮滴到炭盆的热炭上,滋滋作响,腾着烟气,她再接着细。前生母亲早逝,他没有体会到太多母子情感。穿越到前身身上,因是半路出家,对邓氏的情感并不深厚,幸好有前身记忆影响,才没有引起过多的怀疑。这时心里微微发酸,轻声道:“谢谢阿母了。”邓氏将布重新包裹起来,低着头笑道:“嗯……我听旁人讲过,官人家的孩子若是生了儿女,那鞋子衣裳一类都是有定规的。阿母不懂,也不知道做的这个能不能穿。”高邦媛忙道:“小孩子……哪有那些讲究。阿母,等孩子出生,我一定给他穿上。”蓝心捧着牌子进来,看到邓氏和高邦媛正坐在一块,便悄悄站回去等了一会。听见屋子里没有再说什么,又等了一小会,才进来道:“老夫人,桌子支在哪里?”邓氏扭头望向蓝心,满意地点点头,“我老了,儿女都有出息,我不愿再管事了,蓝心啊,以后这种事直接问邦媛便是,我只管享清福了。”这是想完全放权给高邦媛,让她做这个当家主母。高邦媛忙望向邓氏,“阿母,我有好些都不懂,我……”于可远接言:“媛儿,阿母让你做,你只管做好了,有哪些不懂的,问问阿母。”高邦媛点点头,对蓝心道:“支到西边屋里吧。”吃饭时,于可远这才有时间打量着众人。阿福有点迷惑,舀了一勺汤,望着里面那煮烂的莲子,只觉得心里空****。于可远看出阿福有心事,便帮她夹了菜,“阿福尝尝,看这个合不合口。最近家里都是些不太甜的东西,你嫂子不爱吃。”阿福吃了一口,点点头,“很好吃。”但直到咽下去,也好像没尝出什么味儿。俞咨皋坐在自己旁边,也是一副别扭劲儿。于可远看着二人,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年龄相差十几岁,却互相喜欢,这即便放在现代,也是较少见的。“俞大哥,将军最近身体怎么样?”俞咨皋回过神来,“还好,福建那头的倭寇虽然在闹事,起不了什么气候,父亲在那边只是镇守。”于可远:“俞白和俞占鳌呢?怎么不让他俩进屋吃饭?”俞咨皋:“让他们进城采买了。”然后瞅了一眼阿福,“我得在京城住上一阵子,处理点私事。”于可远:“可有住处?”俞咨皋:“有,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阿福连忙低下头,闷闷地喝着碗里的汤。邓氏和高邦媛都看出了些端倪,但谁也没说话。她们以为,横亘在二人面前最大的一道障碍,就是阿福创办的织坊。俞咨皋是官员,阿福是商户,官和商人结合,在朝廷是大忌。最好的办法是皇帝赐婚,皇帝说话,自然谁也不敢挑毛病。但阿福创办的织坊,便有司礼监和兵部的份例,等于是给皇上和军队服务,三家一起赚钱,嘉靖帝最好面子,不大可能出面。若是退而求其次,还能请裕王爷赐婚。但因为李王妃一直想把娘家侄子撮合给阿福,这条选项也大概告吹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吃过饭,于可远拉着俞咨皋进了书房。“俞大哥,你我之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好像也没比你大多少……”俞咨皋摸了摸头,“以后还是喊我咨皋吧。”于可远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这辈分越喊越小,以后是不是得你管我叫哥了。”“贫嘴。”俞咨皋当然知道于可远说的是什么,真要和阿福成了,自己就得喊他一声姐夫,“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前些天我去信给父亲,聊到阿福了……”“将军怎么说?”“我父亲他……他说讨媳妇的事他可以不管,但我俞家绝不做上门女婿,也不准我离开军中。可远,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和阿福,要么我辞官,要么她关掉织坊,不然我们俩没有未来。”于可远沉默了很久,“阿福是因为知道这件事……”“嗯,我和她讲了。”于可远缓缓坐在椅子上。阿福他是知道的,最是要强,也最有个性,她决定的事谁也阻拦不了,她想干的事哪怕头破血流也不回头。这样性子的人,不大可能为了所谓的爱情就放弃事业。而俞咨皋,更像是闲云野鹤,虽然怀揣着家国理想,但更多是游子潇洒的情怀。若让他在爱人和理想面前做选择,他大概会选择前者。但家族使命压在头顶,是他不能不面对的一道难题。“这件事,得从长计议。”于可远轻轻瞧着桌子,“阿福还小,谈婚论嫁也早,不如再等几年。”再等几年,嘉靖帝驾崩,裕王登极,自己若手握大权,帮妹妹谈一桩好婚事便也不难。只是眼下确实无法。俞咨皋不明白于可远所说的再等几年是什么意思,只能道:“也只好这样想了。”“阿福那边我去说。”于可远笑着道,“只是你这般年龄,不成婚,将军和夫人恐怕要急坏了,你若真想等下去,就得做好家里的思想工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抗的压力多着呢。”“我能。”俞咨皋斩钉截铁地回道。“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于可远点点头,继续望向俞咨皋,却见他依然是一脸忧愁的样子,便问:“还有什么事?”俞咨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阿福什么都没和你说?”于可远有些吃惊,“我以为阿福是因为你的事……你俩有事瞒着我?”俞咨皋赶紧摇头,“没,没有的事,我以为她会和你说这个事,不是旁的事。”望着俞咨皋那闪烁的目光,于可远皱了皱眉,到底没有多问什么。除了感情,还有什么能让阿福困扰?是王妃那两个兄弟……还是织坊运营出了问题?送走俞咨皋后,于可远去见了阿福,但无论自己怎么询问,阿福就是说没事。“肯定有事发生!”于可远心里没底,却也不好再追问了。……当然不能让邓氏进屋侍候高邦媛。蓝心在高邦媛房间里铺了一张小榻上夜。高邦媛刚开始的时候还很抗拒,但想到若是夜间口渴,又或者吃多了想起夜,死冷寒天的,一个人还真是不行。蓝心人最是稳重,晚上也很警醒,基本上高邦媛一动弹,她就能醒过来。高邦媛宽了衣裳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的。蓝心轻声问:“夫人睡不着吗?”“嗯,可能是吃多了。”“要喝口茶吗?”“不,不喝了。”高邦媛下意识地摸着枕头,身边缺了她的男人,一时间还难以适应。听着外面风声刮得那样急促,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蓝心,你陪我说会儿话吧。”蓝心应声,“好。”“明天一早便要进王府,见李王妃……我有些不安,虽然知道不会生什么事。”蓝心想了想,“王妃面冷心热,不会为难夫人的。何况王爷与王妃感情深厚,这点小困难也只是暂时的,夫人这时能帮衬一把,将来王妃也会感念夫人的情分,对大人有益。”高邦媛有些出神,想着最近发生的种种事,前朝后宫都不安宁,再怎么说海瑞也是忠臣义士,他的妻母也应该是铁骨铮铮的巾帼英雄,却要卷入这样巨大的漩涡中,天下之事谁又能说得清?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在京城这座大染缸里,是最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