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正在奋笔疾书,满心满眼的愤怒。因而并没发现一个户部的书办已经从正门绕到书房门口。那书办一开始还不是很急,但等了很久,忽然意识到海瑞根本没发现自己,只好轻声咳嗽了一下。海瑞抬头,便知道是有要紧的事,只好放下手中的笔,疾步走向那书办。“大人果真让小的好等!部衙有项要紧的差事,急请大人您过去呢!”“……什么差事?是徐阁老还是赵大人让你来的?”海瑞并没准备换官服,而是冷冷地望着书办。“徐阁老和赵大人都有吩咐,”那书办开始唉声叹气,“顺天府下面的宛平县遭了大灾,粥米赈济了好几次,都没够用。有几个百姓被饿死在县衙门口,已经压不住了。”海瑞在门口猛地怔住了。他锐利地望向海瑞,“粥米赈济了好几次,到底是几次,一次又赈济多少粮食!”那书办一顿,没有说出话来。海瑞又问:“几个百姓饿死在县衙门口,到底是几个!还有!为什么在县衙门口被饿死,那些人难道是吃干饭的!”那书办低着头沉默不语。海瑞深吸一口气,“若真按照他们这个报法,无非是死几个百姓!又怎么会压不住!说,还有什么事瞒着我!”那书办紧接着说道:“是……是还有一些事……”“说!”“因为灾民总在闹事,最近又是皇上乔迁的大喜日子,这个事还不好让皇上知道。所以宛平县知县就扣下一些闹事的百姓,想要杀鸡儆猴……”海瑞冷冷道:“一些是多少。”“两……两百三十二。”“然后呢?”“不给饭吃,就……就都饿死了……”海瑞整个人都愣住了。那书办接着道:“内阁和部里的大人们都快急冒烟了,已经急调通州的军粮,现在户部派人押送去了。徐阁老和赵阁老商量了,宛平县就让海大人您去管。”海瑞:“这就走!”……冬天白日短黑夜长,下了雪的天就更短。几个值班太监正在玉熙宫向谨慎精舍的路上点灯。这时黄锦披着好大的斗篷走过来了。值班太监们齐刷刷地跪倒,“奴才叩见黄公公。”黄锦点头,“主子万岁爷歇息了吗?陈公公在里面伺候着?”为首的一个值班太监低着头道:“回公公的话,主子万岁爷刚服了仙丹,陈公公还在伺候主子,等黄公公您进去轮班呢。”黄锦笑着道:“好,夜深了,这里不用你们值班,到殿外候着吧。”众值班太监:“是。”然后鱼贯着退出了大殿。黄锦来到玉熙宫通往谨慎精舍的第一道大门前,然后跪下,声音虽嘹亮但不刺耳,“奴才来伺候主子万岁爷了!”嘉靖帝并没吱声。黄锦也没继续喊,就跪在门口等着。不一会儿,陈洪慢悠悠出来了,没等走到黄锦身前,黄锦便起身,但那件宽大的斗篷仍然披在身上,双手窝在斗篷里,鼓鼓囊囊一大块凸出来。黄锦:“陈公公,主子万岁爷圣躬安否?”陈洪直直地盯着黄锦,然后看着他的斗篷,又看着他那奇怪的双手,眉头一皱,“圣躬安。进了大殿怎么还披着斗篷呢?”黄锦:“今天雪好大,一时竟忘记摘……”陈洪:“那还不脱,冲撞了主子万岁爷,是你能担当得起的?”黄锦微微笑着,就是不肯脱斗篷。“谢陈公公关心。您出殿前可别忘了穿上斗篷,着了凉,明日不好伺候主子。”陈洪笑得极灿烂,“好,我也谢黄公公的关心。你现在就脱,我现在就穿。”然后取下通道衣架上的大红斗篷,目不斜视地盯着黄锦。黄锦有些冒冷汗了。“在说什么?要这么久?”嘉靖帝悠扬的声音从谨慎精舍里飘出。黄锦笑着回道:“回主子万岁爷,是陈公公在问话。”嘉靖声音有些冷厉了:“问完了吗?”陈洪有些惊慌,连忙对黄锦挤眉弄眼,“还不快进去!还不快进去!”黄锦就这样穿着一身斗篷,往谨慎精舍的第二道门走了。陈洪似乎不愿意离开,仍然望着黄锦的背影,似乎想从那宽大的斗篷里看出什么来。今年的谨慎精舍不太一样。若在往年,夏天里,谨慎精舍是门窗紧闭,屋内热如火炉。冬天里,四面窗户大开,寒风呼啸而入。这是嘉靖帝向外证明自己神仙之体的最有力证据。但如今所有当南面的窗户都没有开,殿内香烟弥漫,热气升腾,甚至连烛光都变得柔和了几分,显得昏黄。嘉靖裹着棉被坐在蒲团上。“主子您久等了,奴才才来……”黄锦拖着手跪着磕了头然后站起来。撤掉斗篷,从里面露出来一个紫砂的药罐子。肩膀上还挂着好几包串好的中药,小步踱到香炉前。嘉靖闭着眼问:“殿门关了?”“已经关上了。”嘉靖这才微睁开眼睛。黄锦看着嘉靖裹着棉被,一时有些伤心,连忙跑到紧挨着御床旁的衣柜,从里面拿出一件厚棉布大衣,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背后:“还请主子伸手。”嘉靖一脸宠溺地望着黄锦,将手伸开。黄锦为嘉靖穿好衣服,摸了摸他的手,“好凉!奴才这就去给主子取暖炉!”将暖炉递到嘉靖手里,因为离得近,看到他身体那一块块褐色的斑点,不由眼睛湿润了。嘉靖像个傲娇的孩子,“哭什么?整日都哭!朕可没有病,朕这是过关的征兆,只要过了这七七四十九天的大关,朕便可举霞飞升,百病不侵,长生不老了!知道吗!”黄锦不敢再淌眼泪:“奴才都知道。只是万望主子万岁爷这些天一定要辅以药物,不能吃一天不吃一天啊!”嘉靖:“哎,你和陆炳一样,总是这样啰嗦。”忽然提到陆炳,不仅黄锦一怔,嘉靖也是一怔。最近嘉靖总提起过去的人,像是陆炳,像是杨廷和,也提过严嵩。人老了,常提起过去的人,往往就说明这个人心变软了。黄锦一边熬药,一边道:“这些药,奴才在外面已经熬过了,热一热之后主子您就能喝了。”望着黄锦不时弄着炭火,又是火钳子,又是紫砂盆的,嘉靖叮嘱道:“小心些,你一向毛手毛脚,别烫了手。”黄锦感动道:“主子,奴才这皮肉最是结实了!”端着一碗药,黄锦走到嘉靖面前,先自己喝一口,然后道:“温度正正好好呢。主子将这碗药喝了,病一定就快好了。”在黄锦面前,嘉靖总能找到最真实的自己,不涉及朝廷上的事,无论黄锦怎样,他都不会生气,反而像个被宠溺的小孩子。因而哪怕黄锦的话犯了忌讳,嘉靖也没有羞恼,“刚刚才说,朕没有病!朕没有病!你这个聋太监!”黄锦也笑了:“奴才并不是说主子您有病,但这七七四十九天的关,这段时间,您就得说自己是病着的!”嘉靖有些无奈,“行,你说朕有病,朕就有病吧!”看嘉靖喝完,黄锦便捧走了碗。黄锦自顾自地念叨着:“今天是第六天的汤药,主子吃了前面五剂,身体已经大有起色,再吃六七个这样的五剂,就快除夕了,主子您的龙体就全好了。”嘉靖忽然望向殿外:“如果陆炳还在,应该也会这样劝朕。”黄锦低垂着眼,“主子,陆大人他……他一向对主子您忠诚,必会事事顺您的心意!”嘉靖:“不,他把咱们都忘了,位置上得越高,他就越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借着帮严嵩扳倒夏炎,就在朝廷上下勾结,贪污受贿,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到连朕也无法保他的地步!”黄锦:“不是奴才替陆炳说话,奴才和他自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人,奴才不说比主子您清楚,可也相差不了多少,且不说这辈子陆炳办错了事,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他办了再多的错事,心里也一定是记着主子,不敢有二心。不像旁些人,人在主子身边,心却偏向外人。”“呵呵。”嘉靖望向殿外,“皇考在朕很小的时候便龙驭上宾,朕没有父母陪伴,兄弟姐妹呢,又都在争权夺势,早死的早死,分封藩地的很多年都见不上一面,没有贴心的人。要说有,也就你和陆炳。陆炳被朕亲手杀了,他是对得起朕的,朕后悔,朕对不住他。说到底,他做的那些事,贪污那么多银子,也是为朕受过。”黄锦心里一酸,转过身去,背对着嘉靖竟然呜呜地哭了。嘉靖有些着急:“哭什么!不怕别人听到吗?”这个别人,自然是指陈洪了。黄锦跪倒在地上,慢慢止住哭声,仍是哽咽着,“奴才有件事瞒着主子,如今实在是瞒不住了……”肯定是朝廷的事,嘉靖并没有变脸,反而像哄小孩一样对黄锦道:“说就说,到朕跟前来说,替朕捶捶腿。”“是。”黄锦来到嘉靖身边,拖着一条长凳坐下了,将嘉靖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敲打着。“说到陆炳,奴才不怕主子您生气,他对主子真是一片忠心。这些药方的出处主子一定想不到,是陆炳的儿子陆经寻来的吧?他和奴才商量过,奴才觉得由我们两个向主子提这个事一定不妥,便请裕王爷。父子情深,有王爷相劝,主子您这药喝得也舒坦。现在奴才和主子说了实话,主子若要怪罪就怪罪奴才,王爷和陆经都真心记挂着主子您……”嘉靖望着黄锦,眼神中渐渐多出一些落寞,“说吧,裕王又生了什么过失,你要绕这样一个大弯,给他求情。”黄锦讪讪一笑,“奴才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主子的法眼。”嘉靖幽幽道:“这天底下就两种人靠得住,一种是蠢笨的,一种是直的。蠢笨的心眼不够用,害人也害不出名堂,直人又不会用心眼。这两种人,朕不会计较。朕那儿子就是又蠢又直,你也是又蠢又直,陆经那孩子虽然不占蠢,却把直占满了。朕觉得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累,但有时候他们若执意和朕过意不去,朕也会心烦。你知道朕在说得是谁吗?”黄锦想了想:“是户部那个海瑞?”嘉靖笑了:“宛平县的事,今早陆经就向朕说了,来龙去脉,无非是内阁和户部施压,下面的人层层加压,害死了人,瞒不住了。这个赵贞吉不争气啊!朕将他送进内阁,不是让他干这种自乱阵脚的事,海瑞是什么人?与海瑞这样只想着青史留名的人作对有什么好处?他连对自己和家人都百般为难,不肯用朕的赏赐,对旁人只会更苛刻。偏偏这人手握大明律,是律法上无缺的圣人,谁能挑他的错处?若非如此,安抚好这个海瑞,朕如今也不会如此为难,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万寿宫。若非如此,收缴严党的家财,如今也能落到实处,灾民得以赈济,前方军需也能缓解,国库充实一些,那些落下的亏空也有了填平的时间。”黄锦也摇头轻叹,“赵贞吉看似和主子您同心,所行之事却处处离心。”嘉靖冷笑一声,“他想当严嵩,却没有严嵩的本事。他差那个境界,还有十万八千里远呢!朕不是昏君,就算海瑞这个人再怎么为难朕,为了裕王,为了我大明朝的千秋万代,这个人,朕也是要保的!高拱杨博他们,最近动作频频,似乎与海瑞有关,你去查,查到些什么不要打草惊蛇,先告诉朕。”黄锦应声。嘉靖又道:“快说吧,朕的儿子又干了什么蠢事。”黄锦从嘉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无奈,“与福远布庄有关。”“福远布庄?”嘉靖似乎没有印象。“就是当初胡宗宪一力主张,戚继光和俞大猷请示朝廷开办的那家官商民一体的织坊,如今负责的,是翰林院修撰于可远的胞妹,叫阿福。”嘉靖哦了一声,“这个于可远,还在翰林院任职?”“之前张居正曾举荐他到裕王府任世子讲师,但被高拱回绝,这件事就被压了下来,迟迟没有后文。”嘉靖笑着,“无非又是那些伎俩。那孩子也是个有才的,先让他在翰林院历练着,不必这样急着露头,留给裕王和世子吧。你继续说布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