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可远如愿升迁了。因身兼数职,在詹士府和翰林院同时兼有官职,但因为要常去裕王府为世子讲读,便搬离了翰林院,在詹士府拥有一整个独立的办差处。这天下了早朝,也处理了政务,他早早回家,简单整理一番便出城进了庄子。刚进屋没多久,身子还没热过来,原本留在京城的长随便进了庄子,定定地站在门外。于可远立刻知道他有事要说,便出了屋:“有什么事?”那长随:“回大人,都察院来人了,请老爷立刻去部衙。”于可远皱皱眉,“知道是什么事情吗?”那长随:“听说是临近年关,除了出京当差的,所有在京官员都要为皇上上贺表,请皇上迁居万寿宫。”于可远身子一滞。上贺表?迁居万寿宫?这时高邦媛从屋子出来,为他披上一件大氅,“去吧,家里有我呢。”于可远轻叹一声,望向高邦媛,“这次去,大概很长时间都回不来了,媛儿,过几日若是李娘娘派人来安置你们,照做就是。”高邦媛敏锐地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惊慌地望着他,却没有问出口,只是点头,“好。”于可远又望向蓝心:“俞咨皋若是来了,让他第一时间到都察院找我。若今夜没来找我,便给他递信,让他即刻出京,短时间内都不要回来了。”蓝心紧紧望着于可远,应了一声。虽然只是简单地吩咐几句话,但她们都猜到,京城恐怕要大变天了。……等于可远到都察院的时候,裕王、徐阶、高拱、李春芳、赵贞吉、杨博几人早已经到了。看于可远进来,他们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于可远一一朝着这些大人行礼,扫了一圈,没见到海瑞的身影。群臣不上贺表,嘉靖便不会乔迁,正是这样无声又危险的战场,令在场所有人讳莫如深。都知道,这贺表一旦上了,便是对嘉靖帝低头,臣子名声沦丧的开始。因而虽然都察院没有让裕王过来,听到这个消息后,裕王还是心急火燎地来了。裕王望向徐阶:“徐师傅,太医院的伤员,最近怎么样了?”徐阶笑着道:“多谢王爷挂怀,已经无大碍了,我们几个老家伙每天都会过去探望的。”裕王点点头,“今日去探望了吗?”徐阶眼神饱含着深意,“已经去过了。”裕王有些沉默。徐阶接着道,“王爷多次为他们求情,他们因而很感念王爷的恩情,还说想见一见王爷,和您说说话呢。”这便是给了裕王一些台阶下。“百官为朝廷效力,却被毒打,我身为储君不能不作为。阁老,诸位大人,如今天色还早,还请随我走一趟吧。”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跟着裕王去了太医院。于可远当然也在其中,跟在高拱身后,小声问道:“老师,皇上最近心情如何?”“还不错。”高拱笑呵呵的,“不知是得了哪位神医的方子,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猜肯定是服药了,近来精神头很不错。”于可远默默点头。高拱扭头望着他,“怎么?为什么问起这个?”于可远望向这些官员,“老师,在京的官员基本都来了,唯独缺了海瑞。”高拱不由一顿,停下脚步,朝着官员们四望开来,重点朝着徐阶和赵贞吉的身后看,果然没看见海瑞,他不由起了疑心,走到徐阶身前,小声问道:“徐阁老,海瑞没来吗?”徐阶:“已经派人去催了,说是家中有事,稍晚就到。”“可不要出了什么差池。”高拱皱着眉,“这个海瑞身份特殊,他若不上贺表,恐怕皇上未必会搬迁。”徐阶点点头,“肃清,你说的这个道理我懂,只是眼下要陪着王爷去看百官,时间应该还来得及,若看望之后,海瑞还没来,我派人再去催。”高拱也只好点头。进了太医院,便看到那些躺在病榻上的官员。其实这里面绝大多数的官员已经好利索了,但谁也不愿意出去。为啥?明明是为朝廷办事,为百姓谋福祉,却被太监毒打一顿。他们若是就这样离开太医院,那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大家都在这里待着,等朝廷一个说法。其实这次群臣上贺表,表面上最难的一关,就是被毒打的这群官员。刚刚挨揍,满心满眼的委屈,这种时候还要让他们违心给皇帝上贺表,这谁能受得了?说是裕王体恤下属,来探望,其实还是为了施压,劝百官放下成见而已。真要关心,挨揍的当天就来看望了,也不会等到今日。百官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而见到裕王进屋,大家也只是装作没看见。若非门口几张病**的官员离得太近,不能装作看不见,迫不得已地坐起来,恐怕裕王脸色会相当难看。裕王望着迎接自己的几个官员那木然的眼神,心中有些无奈,喊道:“快躺下,都快躺下!”“躺下吧,都躺下。”徐阶高拱他们也跟着过去将坐起来的官员一个个扶下了。赵贞吉赶忙接过太医挪来的一把椅子,放在裕王的身后,“王爷您坐。”徐阶皱了皱眉。裕王也望向赵贞吉,眼神里透着一些质询,然后摆摆手。徐阶赶忙道:“搬开,搬开!”太医又将椅子拿走。赵贞吉脸上忽然火辣辣的,知道自己又冲动了。这时,那些装作没看见的官员也纷纷扭头望向裕王。“皇上心里一直很惦记大家。”裕王慢慢说出这句话,“我这次就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大家若是住得不舒服,少吃少穿,都跟我说,我为大家做主。”大多数官员心里明镜一样。什么少吃少穿,住得不舒服,这种事情就算真有,也犯不着和裕王来说。他们要的公道,一个交代,这些问题是半字不露,因而也都面无表情地望着裕王。但还是有几个官员,听出裕王话中满腔的忍心,不由呜呜地哭了出来。裕王见自己的话没起什么效果,不由沉默了。徐阶高拱他们都在身后默默站着,没有出声的意思。这时站在裕王身后的张居正轻轻碰了一下他。裕王踌躇一番,清了清嗓子:“诸位若有疑问,也可问我。”徐阶高拱他们轻叹一声。张居正更是皱起眉头。这问题岂非在没事找事?果不其然,官员中目光最为冷漠的李清源下了床,朝着裕王深深一拜,“我代百官向王爷提一个问题。”“你讲。”裕王知道这官员是个愣头青,更是个愤青,眼神中便多出几分谨慎和忌惮。“我等心系宛平县灾民,集体上疏请奏皇上,却被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毒打,刚才王爷也讲了,皇上心系我等安危,想来也应有旨意,不知旨意中是如何惩处陈洪的?”李清源这话说得很大,因为太医院外也来了许多京官,一眼望去满满登登,他这是为了让院子里的官员也能听到。裕王侧着身子对李清源:“我接下来这番话,不仅是对你们说的,也是对在场所有官员。圣人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推而论之,天下无不是得君父。至于国库亏空,民有饥寒,路有冻死骨,这个过错应首先是我的过错,其实是内阁和各部堂官的过错。并非君父之过。我今天带着内阁和六部九卿都过来了,我向诸位,向百官,向天下百姓认过!”说完,裕王先是朝着院子里那些官员深深一揖,接着又朝着病榻上的百官深深一揖。徐阶、高拱、李春芳、赵贞吉、杨博、张居正等人也纷纷效仿裕王。院中的百官纷纷跪倒,不敢受这个礼。而病榻上的官员们,此刻一个个怔愣住。他们望着外面跪倒一片的官员,又望着身前向自己作揖的裕王和内阁众人,他们明白了,今天根本就不是来给自己讨公道的,这是在逼自己吞下这个暗亏,认下这个苦果,给皇上写贺表!他们不愿认下,却也不得不认。毕竟裕王已经弯腰低头,若是不认,今后在朝廷便没法抬头做人,更再无出头之日。与吃个暗亏相比,他们显然更在意自己的前途。因而,无论神情木然的,还是鄙夷的,或者不忿的,沉默了一阵后,都纷纷从病榻上滚落下来,面对裕王跪在地上。这是百官又一次的大败。望着那些跪倒在地的病员,于可远忽然生出一种同情。他也是官员的一份子,他们跪倒,也等同于自己向着皇权跪倒。他转头望向徐阶和高拱,也看出二人眼中那些许的愤怒和无奈之情。究根结底,不管夏言还是严嵩,不管是徐阶还是高拱,在嘉靖一朝,内阁都只是皇帝谋私的工具,阁员也只是皇帝用来甩锅的。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从太医院出来,裕王的脸色满是纠结,仿佛吸进去的空气既甜又苦。但既代表官员,又代表皇权,他站在这个位子上,才是最难那个人。“明天是乔迁的吉日,再有几日又是腊八,京官们的贺表务必要在明早都呈上去。”裕王对徐阶道。徐阶欠了欠身子,对裕王道:“王爷放心,吏部那边我已经打了招呼,郭大人会全程监督,若是哪个部衙的贺表没上齐,就立刻撤掉哪个部衙的堂官。这样一来,天亮了,在京所有官员的贺表都能呈给皇上。”裕王望着黑沉沉的天,点点头,“若是再下一场大雪,就更好了,瑞雪兆丰年,天佑我大明啊。”徐阶:“今晚一定会有瑞雪,天降瑞雪,我大明朝明年必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都是托皇上的洪福,还有王爷您的用心啊。”裕王轻叹一声,“但愿如此。也着实难为大家,苦了这一年。开春之后,各部官员的俸禄要想办法补齐,各地若有灾情,一定要先赈济灾民,不能再死人了。”“是。”裕王并不打算留在都察院,明天嘉靖乔迁万寿宫,身为儿子,又是储君的他,自然要出资出人出力,王府要忙的事多着呢。百官将裕王送走,各自找地方去写贺表。高拱喊了杨博、黄光升、伍辛、胡文远、于可远等一群人,进了单独一个屋子里。众人先是写贺表,大概一个时辰,天也就将将暗下来,便都写完了。高拱将自己的贺表密封起来,放在一旁,望向于可远:“你去看看,那个海瑞来了没有?”于可远出去一会功夫,回来道:“还没来。”高拱从椅子上站起来,“徐阁老怎么说?”“听说已经派人去催了,赵贞吉赵大人还请陆经陆大人调来三个锦衣卫,一起去请的,但都没请来。”于可远道。“这个海瑞,到底在搞什么!”当然是在搞《治安疏》了!于可远明知答案,却不能透露。他斟酌了一会,对高拱道:“老师,您不妨也派人催一下。”高拱皱眉,“海瑞是户部的人,不归我管。”于可远道:“但皇上乔迁万寿宫,却是朝廷大事,若真因海瑞出了纰漏,到时为难的便不止是户部了。”高拱听出话里有话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伍辛也接道:“这里都是自己人,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于可远摇摇头,“我与海瑞已无往来,怎会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我在想,若他真要在这个时候捅出什么事来,各位大人,哪怕是为了保全自身,我们也应该做些什么。”这话点得再明白不过了。高拱深深望向于可远一眼,便对身旁的随侍道:“取我的令牌来,让海瑞立刻到都察院,若他违抗,礼部那么多条例,你知道该怎么驳斥他。”那随侍应了一声,领着令牌走了。很快,刑部尚书黄光升也以刑部的规矩去请海瑞。而都察院右都御史胡文远更是直接,派人去海瑞家里警告,若是不来,连同贺表一起呈给皇上的,便有都察院弹劾海瑞的奏疏。做完这些,众人便在屋子里等着随侍们的消息。过了一个时辰,随侍们一个个回来了。“阁老,这个海瑞简直油盐不进!”“他拿大明律威胁属下,属下连人都没见到,就被他拦回来了……”诸如此类的话,直接威慑住众人。他们终于明白,海瑞这是执意要搞事情了。“先别去催了……”高拱摆摆手,“催一遍亮明态度也就罢了。”众人纷纷点头。……那夜陈洪毒打百官,不仅没受到任何惩罚,反而其后的几日,还受到嘉靖帝不少赞许。因而陈洪近日愈发得意了。明天一早,百官便要进献贺表,这是自己又一次独揽功劳的机会,因而便将侍夜的活交给黄锦,早早地在司礼监等着。嘉靖:“你说,今儿天一亮,群臣的贺表都会呈上来吗?”黄锦一怔,“当然会,天一亮,都会呈上来的。主子万岁爷,这可是裕王爷亲自出马呢,怎能不管用?”嘉靖沉默了少许,“是啊,裕王出马,可比朕说的话管用多了。黄锦,你也要多跟裕王走动,是不是?”黄锦都想把心肝脾胃肾掏出来给嘉靖表忠心了,“回主子,我们都是断了根的人,既要忠主子,也要忠主子的儿子,父子同心,这本没有错。”嘉靖豁然睁开眼睛,望了黄锦一会,“如果是陈洪,就说不出这番话来。看在你说了直话,朕便饶你这一回。”“主子万岁!”黄锦笑了。嘉靖笑呵呵地躺在八卦台的靠挂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然后问:“几时了?”“回主子,酉时三刻,等到寅时,陈洪差不多就该带百官的贺表进来了。主子要不要睡一会?”嘉靖:“大喜的日子,睡什么睡。你陪着朕说说话吧。”就这样,在黄锦的陪伴下,嘉靖兴奋了一整宿,只为盼着一早的百官贺表,顺利入迁万寿宫。这不仅是乔迁新居的喜悦,还是君权再次战胜百官的喜悦。所谓双喜,只差临门一脚,在望的事情,却生出滔天的浪潮,这不仅出乎百官的意料,出乎司礼监陈洪的意料,也打了嘉靖帝一个措手不及。……一天最寒冷的时候便是早晨,太阳刚刚升起,风也起了,积攒一宿的寒冷在这时得到最暴力的释放,陈洪便是这时来到玉熙宫大殿外的。“奴才陈洪,来伺候主子万岁爷了!”熬了一宿,其实这会嘉靖的精神头已经不是很足,被陈洪这一嗓子惊住。“这家伙,总一惊一乍的。”黄锦没好气地朝着外面瞪了一眼,又去偏殿添了几个火盆,给嘉靖换上新的暖炉。嘉靖却开始脱衣服。把外面的棉布大衫脱掉,还想把里面的丝绸大衫也脱掉,无非是想在百官面前,表现出仙风道骨的自己。“主子,这两件就不必脱了吧?”黄锦犹豫着将丝绸大衫披在嘉靖身上。“收了!”嘉靖喝道。黄锦只好将丝绸大衫也收起来。“奴才陈洪,来伺候主子万岁爷来了。”陈洪又开始在殿外喊了。“去开门。”嘉靖缓缓阖上双眼。他要开始装逼了。这边黄锦刚把里面的一道闸开了,陈洪已经不耐烦,从外面用脚用力往里面一踹,把黄锦推了个踉跄。黄锦刚想和他较较劲,但看到他双手捧着小山一样的贺表,一脸急不可耐想要邀功的样子,只能无奈地放行了。“百官贺表都有?”黄锦幽幽地问。“那是,不然我能这么急吗?”陈洪瞥了眼黄锦,一脸不耐烦,“快起开!”黄锦又望着身后,不由皱眉道:“阁老们没来吗?”“你管得也太宽了?你谁啊?快走你的吧!”黄锦肚子里憋着好多气,却也知道这时候不宜得罪陈洪,便只好让出道。陈洪捧着贺表,就像将大明江山社稷也捧在怀里,那般小心翼翼地向着精舍去了。他却不知,这些贺表是真正的洪水猛兽,能够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