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锦衣卫走到囚车车尾,将上面的锁打开了。接着两个锦衣卫在旁边监视着,两个提刑司太监又伸出手,将在里面被脚镣手铐束缚着的海瑞一把扯下来。海瑞险些没直接扑在地上。他平衡了一下重心,缓缓睁开眼睛,虽然是深夜,但圆月照射过来的月光,却让他觉得格外明亮,至少要比诏狱里明亮得多。还有那些锦衣卫举着的火把……只是,少了些温度,少了些应该有的人间的温度。那提刑太监眼高于顶,满脸不屑:“进去!别磨叽了!”海瑞这时才慢慢转身,望向值房大门上面的那块方正牌匾,牌匾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颜真卿体的“内阁”二字。这时内阁值房大门是破例打开了,里面一众大臣都能望到站在门外的海瑞。海瑞亦步亦趋地朝着大门走来。但走到值房门前的台阶,他不由停住了。被脚镣锁着的海瑞,根本无法抬腿迈向这看似不高的石阶。而这些太监都是习惯了作威作福和打压异己的人,他们知道皇上和陈洪恨极了眼前这人,因而没有给他解锁链,更没有上前搀扶一把。锦衣卫们将海瑞送到这里就算完成任务,自然不会管这些分外之事。这门槛是专门对重罪者量身打造的,以往被审讯的官员到了这里,同样会面对这个难题,他们会屈服于**威,跪倒在石阶前,一步步地爬上来,像狗一样,其实这和关进诏狱是一个道理,满朝的同僚都在看着你,你若真爬上来,先不说别的,气势和尊严便彻底粉碎了,心气什么的如何还能提起来?这时值房里的众大人纷纷望向海瑞,都想看看这个大逆不道之辈到底会不会跪下来,又会不会爬上来。而现在,镣铐与台阶的每一次撞击声,都仿佛是上苍对大明王朝的嘲笑,腐明高官无数,却只有一个六品海瑞敢与君争,这何其搞笑。可是他们低估了海瑞的气节,头可断,血可流,七尺傲骨绝不俯,却只见海瑞慢悠悠地坐在了第一个石阶上,然后在那里不动弹了。嘉靖排除了忠臣的嫌疑,与海瑞的交锋才刚刚开始。而这第一个回合,便由内阁和六部九卿公审海瑞。“爬过去吧,爬过去!”那提刑司太监阴阳怪气道。眼见海瑞不从,这太监也没有定夺之劝,便只能进去禀报。徐阶点了于可远和赵贞吉前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人到了门外,见了海瑞如此,赵贞吉就没有跟他好脸,“赶紧爬进来!还在这磨叽什么!”赵贞吉现在就一个想法,以狠辣来证明自己与海瑞毫无关系。而海瑞呢,其实有些瞧不上他,也不愿意和他多废话,便依然坐在那里,头都不抬一下。“海瑞!到了这你还是如此冥顽不灵!快爬进来受审!”听到这话,海瑞不由望向了赵贞吉身后的于可远,刚才于可远在值房里为他申辩的话,其实他都听清了,便自顾自地说:“敢问诸位大人,是否已经给我定罪?”又是相同的问题,赵贞吉在门口怒喝道:“今天就是要给你定罪!”海瑞也回了赵贞吉一个相同的问题,“大人没有回我的话,究竟是定罪了,还是没定罪?”于可远在旁边说道:“依据《大明律》,现任官员受审,不得夹带刑具。”赵贞吉当然不愿意就这样顺着于可远的话茬,二人争论不下,只能回到值房去请示徐阶。徐阶的用心也很明确,你俩干,谁赢了听谁的呗。赵贞吉搬出海瑞之罪亘古未见,大明律都无迹可寻,应该按照以往审问诏狱罪人的惯例办,带着镣铐受审。于可远不由一笑:“按照赵大人所言,海瑞已经罪定了?”不等赵贞吉答话,于可远先一步道:“这也不像昨日大人在辩状中所写。皇上的旨意分明是让我们来论海瑞的罪,现在罪还没有论呢,赵大人却想先把罪名给落下来,如此一来,我们是不是就不用论了?也早些向皇上回话?”赵贞吉脸色有些尴尬:“我何时要把他的罪名定下了?”于可远:“赵大人刚才所讲,海瑞之罪,亘古未有,怎么现在却不认了?”赵贞吉有些羞恼:“我这样说,当然不是定罪……”于可远直接打断他,“好,既然大人与卑职有这样的共识,未曾定罪,就先解开镣铐。”说到此处,于可远立刻望向门口的那提刑司太监,“现在是六部九卿公审海瑞,必须严格按照《大明律》去办!你立刻把海瑞的镣铐解开!”那提刑太监连忙望向陈洪。陈洪又望向徐阶。徐阶却静坐不语,也谁都不看。高拱有些忍不住了,“既然你们不想按照《大明律》来审,那我这就去面圣,让六部九卿退场!交给司礼监,交给陈公公来审吧!”这分明是在拿话点徐阶呢。“陈公公?”徐阶不得不开口了,他望向陈洪,“依照《大明律》来审案总不能出错,还是让他们将海瑞的镣铐解下来吧。”这时赵贞吉还不能完全领会徐阶的意思,但自己想要表达的态度已经表达了,便对高拱和于可远露出不忿和鄙夷的神态,转向陈洪:“还请公公让他们将海瑞的镣铐揭开吧。”陈洪笑着望向内阁中唯一没说话的李春芳,“李阁老,您觉得呢?”李春芳轻咳了两声,“徐阁老,高阁老和赵阁老都认同,我自然无话可说。”陈洪:“无话可说,意思是也认同了?”李春芳只好道:“一切都是按照《大明律》办事。”陈洪朝着旁边记录的太监使了个眼神,然后对那提刑太监也点了点头。“是。”那太监转身故意大声喊道:“按照内阁四位阁老的意思,揭开海瑞身上的镣铐!”提刑太监们走到海瑞身前,一个帮他揭开脚镣上的锁,一个帮他揭开手铐上的锁,两人将那一连串的镣铐领起来,往地上一扔,声音大得惊人。海瑞解掉枷锁,然后活动了一番关节,慢慢从石阶上站起来,走进了内阁值房的大门。按照朝廷的规矩礼仪,即便是正常情况,小小的六品主事见到内阁和六部九卿的堂官们也应该行大礼。这种问题,海瑞自然不会去触碰,因而进来便朝着大堂行了一礼,然后起身。虽然不好轻易说话,但赵贞吉还是想要恶心一下海瑞,便问向刑部尚书黄光升:“黄大人,您是刑部尚书,这个海瑞要不要跪着受审?”黄光升慢悠悠地转向赵贞吉,动作充满了傲慢和不屑,“按照《大明律》审讯官员的规矩,在未曾定罪之前,三品以上官员可以坐着,三品一下可以站着。海瑞是六品,应该站着受审。”赵贞吉只好点头,“那我们就开审吧,海瑞,你上了那样一道大逆不道的奏疏,到底意欲何为!背后是否有人指使!”“于可远立刻站了起来,面对徐阶双手一拱:“阁老,如果卑职没记错的话,刚刚在玉熙宫,皇上的旨意是由卑职和六部九卿的堂官们审讯海瑞,如果没有新的旨意,应该是卑职主审。”说完便坐了下来。赵贞吉愣在那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其他一位兵部尚书杨博,兵部左右侍郎,一位刑部尚书黄光升,詹士府左春坊少詹事伍辛,都察院右都御史胡文远自然赞同于可远的主意,一个个望向赵贞吉,想要看他的笑话。高拱也径直望向了赵贞吉。李春芳则看向徐阶。徐阶这时其实是有些对赵贞吉不满的,就算海瑞是他的下属,他急着想撇清嫌疑,也不必这么着急!“孟静,皇上的旨意是这样的,该怎么问,由可远主审。你先坐下听吧。”“好。”赵贞吉忍着气坐下了。于可远从椅子上站起,望向海瑞,“海瑞,之前在诏狱,我已经问过你数次,案文也如实呈给了皇上,你今日可有其他要说的?”海瑞:“该说的,卑职已经说完,一字不改。”于可远点点头,朝着徐阶拱手道:“阁老,属下问完了。”徐阶一怔,满堂大人也都愣住了。这就问完了?“该问的话,属下已经在诏狱问过多次,当时有大理寺、北镇抚司和刑部一同陪问,属下以为,重复的问题多问无用。诸位大人倘若有疑问,可以自行向海瑞提问。”“于大人!”赵贞吉再次站起来,“你可知你在做什么!皇上钦定你为主审官!这是你该有的态度吗?”于可远:“敢问赵大人,属下的态度哪里不对?”“海瑞以贺表为名,实则是包藏祸心!写下这般狂犬吠日、大逆不道之言!上至裕王,再到内阁和六部九卿的大人们看过,无不义愤填膺,实为历朝历代所未闻也!万难体谅!万难理解!你却草草了事,简单几句话就要揭开这篇!”赵贞吉怒喝道。于可远慢悠悠道:“属下与赵大人实则是有着一致的见解,也认为海瑞此言狂悖犯上,只是这与论罪过程无关,何况定罪也非属下一人能决定的。属下将该问的都问完,剩下的时间交给诸位大人,这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