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事态就要平息,这时候陈洪却想掀起更大的风浪来,内阁众人和其他大臣们这时其实都心生厌恶,面上虽然不能表现,但一个个缄默不语,显然不想附和陈洪。其实陈洪这番想法也不是凭空而起,他是将嘉靖的心思琢磨到了深处。嘉靖帝二十余年来深居西苑不上朝,先是用严嵩等人绊倒了夏言,其实严嵩等人行事狠厉,嘉靖用的就是他们挡在自己身前,替他挡住那群想要让他“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些理学群臣,让他能躲在西苑修道,私吞天下民脂民膏。而重用严党多年,国库空虚无法遏制,只能让严嵩等人背锅下台,不得不起用徐阶高拱等人。而徐阶他们这时候想要息事宁人,石迁和卢东实更是两面敷衍,和黄锦一路货色,因而如今群臣和朝廷出现争执,急需有人为嘉靖帝出面的时候,却无人可用,嘉靖只能自己披挂上阵。陈洪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他深知自己能够上位的原因就是够狠,能如严嵩那般为嘉靖遮风挡雨,当初群臣到禁门集体上疏时,他便替嘉靖挡了一阵,果真得到嘉靖暗地里的赞许。如今出现海瑞上疏这样惊人的事,满朝文武大臣除了赵贞吉这个不中用的外,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要替君父解忧,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这番结果报给嘉靖,雷霆之怒可想而知。但法不责众,总不能将内阁和六部九卿都问罪了,更何况还有裕王……旁人都能幸免于难,唯独自己,若真是抓不到几个人出来顶包,让皇上平息此怒,自己这个掌印太监恐怕也就做到头了。王用汲也沉默着。其实海瑞奏疏中的很多话,都是平日里他向海瑞提出的主张,他本想站出来承认,一同承担这个罪名,但一则自己确实没有和海瑞商量过上疏这件事,不想欺心,二则他想起俞大猷同自己所讲的话,若是承认与海瑞是同谋,反而会给海瑞添麻烦,增加他的罪名。一个有党,一个无党,论罪是完全不同的。虽然不能承认,但他已经决心要为海瑞说话,起码不能辜负了海瑞这番赤诚热血之心!不能让这群卑鄙之人就这样将此事掩埋下去!王用汲慢慢站到大堂的中央:“回公公,回诸位大人,海瑞上的这道奏疏,确实未曾和属下商量过。”陈洪怒喝道:“满嘴胡言!咱家最是瞧不起你这样的小人!北镇抚司接到的呈报,从你还未抵达京师以前,就已经和海瑞有过颇多来往,来到京师后,更是有数次彻夜长谈!而海瑞快要上疏了,你却好巧不巧地被送到了山西那么偏远的地方查案子?如今海瑞被抓,你回来了,自然能将所有嫌疑推干净!但不写个奏本来驳斥海瑞,又担心不能交差,便随便弄个什么贪墨的案子想来搪塞咱家!王用汲啊王用汲,海瑞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也忒倒霉了吧?”王用汲虽然果敢刚硬,但到底比海瑞多了一番委婉,平时就算谋事也是锋芒尽敛,但他生性里的古道热肠,却不能容忍旁人这般肆意误入,因而语气也生硬了很多:“我是大明朝的官员,吃着朝廷的俸禄,并不需要您陈公公怎样看!何况在列的各位臣工,也不是您陈公公说谁是小人,谁就真是小人的!”这话翻译过来,就差直接怼陈洪一句“干你屁事”了。几乎所有在堂的官员,无论是否与王用汲有过节,又是否认可海瑞上的这道奏疏,这时都坐直或站直了身子,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从表情能看出,他们每个人都在为王用汲这番话喝彩!但陈洪毕竟是陈洪,心中虽然懊恼,却也不会被王用汲这样一番话为难住,反而冷笑道:“是吗?那你就和咱家说说,你怎么不是小人?”“海瑞所上《治安疏》,既然是‘治安’二字,自然是为求天下太平事!公公无需问他上疏是否和我商量过,海瑞办事向来都是无党无私,从来也不跟任何人商量。而正因我与他是难得的知音,他在上疏之前才会设法向王爷请求,为我讨了一份去山西的差事。回头来看,正是因为这份私交,他不愿牵连我而已。只此一点,海瑞便有古君子之风,公公若问我是不是小人?与海瑞相比,我自愧弗如,承认自己是小人!但绝非公公所言的那种小人!”话里的意思,第一,自己绝对没有参与治安疏,但不是怕死。第二,我王用汲就是欣赏海瑞,不管你们如何论罪,他海瑞在我王用汲心里永远都是君子。陈洪的声调陡然提高了:“海瑞有古君子之风?”王用汲:“敢作敢当,不牵连他人,古君子无非如此!”“诸位大人,都听到王用汲说什么了吧?”很多人都将目光望向了地面,内阁四人却在这时互相望望彼此,轻叹了一声,斟酌着该如何表态。于可远也无奈地摇摇头。谈什么古君子之风?还说是知音?这不是废了吗?“徐阁老?”陈洪望向徐阶,这时他必须让徐阶当面表态,才好处置这个王用汲。徐阶也不得不表态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以忠孝悌忍善论之,此乃五伦之准则。王用汲,君臣是五伦之首,今天论的也是海瑞对君父的大不敬之罪,你不该论朋友之道。”陈洪又望向高拱:“高阁老,这个王用汲,似乎也是当年你向吏部推举过的人,你来说说,王用汲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高拱摇摇头:“今日论的是君臣,不是朋友,王用汲,你跑题了。”司礼监与内阁共同担政,司礼监若是不想担责任,那就只能往内阁这边推。而内阁四人中,徐阶和高拱都是裕王的人,李春芳又是典型的不粘锅,问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陈洪自然不愿意深得罪。而赵贞吉……反正名声已经搞臭了,和裕王的关系似乎也不是那么深,陈洪便只好抓他出来顶缸。“赵大人,你以为呢?”赵贞吉心中懊恼,却也不得不回答:“徐阁老刚才已经说了,这也是我的想法。”“你的想法?你又是什么想法?食君之禄,他王用汲却将君臣大义抛到脑后,在这里谈什么朋友?谈什么古君子之风?赵大人,你是心学和理学的名人,你来说一说王用汲和海瑞的这个‘知音’、‘朋友’……该怎么解释?”“在朝官员,不论君父只论朋友,便是朋党。”赵贞吉道。“好!”陈洪大笑了一声,“赵大人承认他们是朋党就好!按照内阁的意思,先把海瑞这个朋党,赵贞吉抓了!”提刑司和北镇抚司的太监、锦衣卫们立刻出来了,一边一个很快便扭住王用汲。“王大人,跟我们走吧!”高拱站起来:“等等!”陈洪眼睛犹如利剑一般射向了高拱,“怎么?内阁还有其他声音?”徐阶眼神望向了高拱,那神情分明是让高拱坐下,忍住。高拱沉默了一会,然后道:“到底是不是朋党,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我是不会认赵贞吉赵大人这一句之言的!这是我的意思!还请陈公公转达诸位臣工!”高拱坐下了。“押走!”陈洪立刻喊道。这时,王用汲搁在袖口里的奏本掉在地上,他硬撑着站住,朝着徐阶喊道:“徐阁老!卑职奏本里有参陈公公下面矿业司太监贪墨,搜刮民脂民膏的证据!还请阁老转呈皇上!”陈洪更恼怒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种时候被王用汲摆了一道,怒吼道:“押走!”王用汲被押走。那奏本却搁在了地上。满堂大臣都望向徐阶。徐阶慢慢从高台走下来,捡起那奏疏,然后走到陈洪面前,“还请公公呈交给皇上吧。”这是一道根本无法淹掉的奏疏!满堂大臣都看在眼里呢!他徐阶明明能帮自己掩掉此事,却没有做!陈洪这时不仅恨王用汲,更痛恨的是自己这个盟友徐阶!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时满堂都传来一片低语和哗然。“肃静!”陈洪尖着嗓子嚎了一声,接过奏本,堂内终于静了下来。陈洪当然不会就这样结束,他必须要找回场子,目光瞬间便捕捉到了于可远:“于大人,你是前两次审案的主审官,这个王用汲说自己是海瑞的朋友,咱家记得,你也曾这样和皇上说过,认为是海瑞的知己?”于可远缓缓站起了。“北宋庆历三年,韩琦、范仲淹、富弼等执政,欧阳修、余靖等也出任谏官。这时开始实行改革,从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相继被贬开始,他们被夏竦为首的一伙官僚指为朋党攻击范仲淹、欧阳修是“党人”。范仲淹以直言遭贬,欧阳修在朝廷上争论力救。只有谏官高若讷认为范仲淹当贬。欧阳修写给高若讷一封信,指责高若讷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之心。高若讷将此信转交当局,结果欧阳修连坐范仲淹被贬。还有一些大臣也因为力救范仲淹而被贬,当时便有一些大臣将范仲淹及欧阳修等人视为朋党。后来仁宗时范仲淹与欧阳修再次被召回朝廷委以重任。欧阳修担任谏官,为了辩论这种言论也为自己辩护,在庆历四年上了一篇奏章,叫《朋党论》,给夏竦等人坚决的回击。今日之事,臣唯有一言以回之: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公公倘若也认可赵大人之言,认为我与海瑞不论君臣,只论朋友,倘若公公也如赵大人这般觉得官场只应论君臣而没有朋友,还请公公也将我绑进诏狱,是杀是剐,我都没有一句怨言。”于可远将自己的官帽取了下来,端在身前,跪倒在徐阶等人身前:“还请阁老治臣的朋党之罪。”这话一说完,赵贞吉脸上火辣辣的。群臣也都望向了徐阶,也有好些人目光蔑望着赵贞吉。“徐阁老!”陈洪怒声依旧。刚刚徐阶没有表态,也就是和稀泥了一番,如今于可远这番话不仅将赵贞吉贴在耻辱柱上拷打了一顿,还把陈洪也嘲讽了一番,他必须明确表态。若是站在于可远这边,就要受陈洪的为难。若是站在陈洪这边,自己也要向赵贞吉一般失信失心于百官,高拱恐怕也要和自己拼命,更无法向裕王交差。想了想,徐阶道:“欧阳修在《朋党论》中有这样一番话,‘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朋党与朋,似乎不该一概而论之。看我大明朝,君父不是纣王,更无人做那费仲尤浑,倘若文武百官因朋党之危而人人自危,如何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于大人尽心为朝廷,为君父,为天下之公正,实不该给他扣上朋党的帽子,否则,天下臣民之心如何?君父之心如何?我不敢苟同。”这话一出,赵贞吉直接瘫了,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抖,是那种彻头彻尾的寒意。这一刻,于可远此身从此分明了,他说出这番话,将来在朝廷便是畅通无阻,百官都会记得他的品性!再看看百官望向赵贞吉的目光吧!他这何止是自绝于百官!高拱更是决绝!“于可远是我高拱的弟子!赵大人若是觉得他是海瑞的朋党,那我自然也脱不了干系!陈公公,也将我一并押进诏狱吧!”说完,高拱也将官帽摘了下来。闻言,杨博、黄光升、伍辛、胡文远等人相继摘下了官帽。而于可远身后的钱景和张余德也摘下了官帽,誓与于可远共存亡。赵贞吉哪里能想到,自己不仅被陈洪摆了一道,还相继被于可远和高拱摆了一道,这时便只能求助地望向徐阶,希望他能替自己辩白几句。徐阶这时还哪有心力给他解释什么,心里其实也是极其失望的,便望向徐阶:“这是内阁的意思。”陈洪深深望着这些摘下官帽的人,虽然现在无法拿下他们,但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嘉靖那里告状了。“立刻会同三法司,定海瑞和王用汲的罪!至于你……”他望向于可远,“咱家现在不定你的罪!但有人会来问你的罪!”……穿过一扇月圆门,前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盖着厚厚的积雪,四处挂着红红的灯笼。于可远踏入自己这个新的家,趁着皎洁的月光,心思渐渐停住了。这是他升任通议大夫后,朝廷给他安排的新住处。高邦媛挺着大肚子,在雪中望向他:“美吗?”于可远重重点头,然后又说:“真美,这是你和阿母弄的?”“快过年了……”高邦媛轻声说,似乎是怕吵醒了里面的邓氏,“阿福还没回来,我想着,等她回来,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当然,还有你。”于可远搀着高邦媛往屋子去,“嗯。”气氛有些浓重。高邦媛扭头望向他,“今日娘娘派人来传话了,说阿福过几日就会回来。”“海瑞在诏狱,福远织坊的案子给了别人,上面又通了关系,这件事自然只能不了了之,阿福回来是必然的。只是这番回来,到底带着一些嫌疑。”于可远目光深沉着。“再大的嫌疑,连着王府,也没什么了。眼下所有人都关注着这桩大案,不会在我们身上用心,阿福能回来就是万幸。”高邦媛安慰道。“也只能这样想了。”于可远点点头。高邦媛看出于可远有心事,但也没有多问,就这样安静地陪着他。夜渐渐深了。“歇息吧。”于可远说。“今早你刚走,俞咨皋便来了。”高邦媛坐在炕上,握着手炉,慢慢说道。于可远眉头一皱,“他回京了?”“是和王用汲一起回来的。”“有信吗?”“没有,咱家日夜都被锦衣卫看着,俞咨皋应该是知道这事,所以没有信,但有话让我带给你。”高邦媛道。于可远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