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这位吏部左侍郎接着解释说,坐在他这个位置,就要有无穷的耐心和无限的解释力,他们需要有能力常在悬崖上勒马,随着皇帝或内阁改变自己的主张。也许是于可远的想象,但是他听上去似乎觉得把“主张”这个词加上了引号,仿佛在暗示着“随着皇帝或内阁改变他们自以为是的‘主张’”。于可远接着问他,身为左侍郎是否有这样的才能。他谦逊地耸耸肩道:“其实不止是我,只要有一个人经过适当的……”“成长,锻炼,培养。”于可远接话,“就仿佛陈年老酒。”“训练。”申时行绷住嘴唇笑着更正于可远。“申大人,”他说,“扪心自问,我们关起门来自己讲,这样的潜规则是不是有问题?为什么这么少的寒微出身的官员在詹士府担任职务?”“或许是他们不断地离开。”他解释,一副甜言蜜语的模样,“毕竟寒微出身的人,总是有这样的事那样的事,奉养老母之类的。”这在于可远看来是个极为荒谬的解释,“为奉养老母离开?一个二三十岁的人也就罢了,五六十岁的人还需要奉养老母?绝无可能!”可是申时行似乎还相信这个。他拼命地推脱说他没责任,所以不了解这些。“真的,于大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关于调任官员这件事,我打心眼里站在您这边。我们的确需要调任更多寒微出身的官员。”“多谢申大人体谅,”于可远果断地回答,“但詹士府等不了十年,现在就有一个府丞的空缺,大人应该了解吧?”申时行立刻警惕起来。他慎重地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于可远。“是的。”“非常好。”于可远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笑着说道,“我向吏部举荐一名寒微出身的官员——孟常。”他又吃了一惊,或者说目瞪口呆,或者说惊恐万分。就是这个意思,总之绝对不高兴。但是他只是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以平静克制的语调。“孟常?”“是的,”于可远说,“我觉得他非常能干,您不觉得吗?”“非常能干,对一名寒微出身的官员来说,对一个官员来说。”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地更正了自己。“并且,”于可远接着补充说,“他很有主见,对政事也极有见解,他是个富有远见和智慧的人。”“恐怕正如可远你所言,”申时行赞同,“但他并没有让这些影响到他的职务,也就是说,在翰林院编撰这件差使上,他并没有显露出超出常人的能力。”于是于可远问他对孟常有什么反对意见。申时行坚持说对他毫无反对意见,并且完全支持他。申时行确信孟常是个道德水平在线的官员,并指出他也曾经支持他,实际上就在去年是他主张将这个人从翰林院修撰升任到编撰的,以他这个年纪算很早了。“您说他会是一个出色的府丞吗?”于可远问他。“是的。”他回答,毫不含糊。“这么看,”于可远眼睛渐渐眯起来了,“权衡起来,大人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不是吗?”“权衡起来,是……也不是。”于可远很想说,这并不是一个明确的回答。而申时行给出的解释,是因为这是一个有所权衡的回答。这实在是精妙的对话。然后他接着继续解释问题在于,在他看来,这个孟常还是太年轻,还没有轮到他当府丞呢。于可远一把抓住了论点,很早就等着它了。“这恰恰是吏部的弊端所在!轮流坐庄!但是最优秀的官员就应该立刻得到晋升,只要有可能。”“正是如此,”申时行竟然点头赞同了,“只要能轮到他们,该轮到他们。”“这是荒谬之论!历朝历代哪个不是揭竿而起的叛乱!看看元朝是怎么灭亡的!”“但他们会是非常不称职的府丞。”申时行不为所动地说道。“至少他们没有等轮候。”于可远指出。“所以元朝的下场轻而易举便被预见到了。”申时行显然认为他已经赢得了这场小小的辩论,于是于可远决定让争论更具针对性。“不妨往前看一看吧,申大人。”于可远沉着地说着,“过去二十年里,我大明娲女国朝不是在由一个灵活、有活力有责任心的内阁来治理,而是一群迂腐、自私自利、例行公事、一心想搜刮民脂民膏的人在治理。”申时行开始冷冷地望着他,“于大人心里是不是想着一个具体的人?”于可远笑了,“是……也不是。申大人。”扳回一局,现在平手了,他觉得。申时行决定把辩论重新引回到具体问题。他告诉于可远,用他最为平常朴实到的方式说。固然孟常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官员,可以说是某种栋梁。但他又重申他在所有可以担任府丞的官员里资历最浅,而吏部不能,也不会建议让他升任到詹士府。他最后这句评语是个明显的暗示。最终还是由他说了算,是吏部的事,而于可远只有举荐权,应该少管闲事。于可远开始说他是出身歧视。于可远很奇怪他没有一笑置之。出乎意料的是,这句很有可能引发官员道德危机的话似乎刺到了申时行的痛处,他出奇地愤怒。“于大人!”他愤愤不平地抱怨起来,“我明白,你是带着太岳的意思来劝我,当然也有王爷的意思!但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非常支持寒微出身的官员。了不起的人,他们都是寒窗苦读一步步走上来的。而孟常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我是最最支持他的人之一。但事实是,如果想要推动这些人,就必须运用策略,小心谨慎。他是朝廷现有官员里,少数几个能够达到六品以上官衔的官员。我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急着将他推上去,寒微出身的官员应付詹士府的差使很难,您应该知道。”从这番话看,他确确实实是会歧视寒微出身的官员,这毋庸置疑。“您知道您在说些什么吗?”于可远怀疑地问。他并无羞愧之意,并用相同的腔调接着说道:“如果一个寒微出身的官员能够胜任府丞乃至更高的官职,那早就有很多了,不是吗?这显而易见,于大人,这似乎并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于可远很少听到过这么完全回避实质问题的答复。“不,申大人。”于可远准备要说,却发现自己竟然无从说起。但申时行还是继续说:“我不是反对这些寒微出身的人出来当官。我也很欣赏他们。我有几个要好的知音都是在地方任职,他们都是寒微出身,包括我的妻子与我当初也不是门当户对。”其实申时行这番辩解实在是多余,而他就是说呀说地停不住。“孟常经验不足,大人,他至今还未娶亲呢。”又是个愚蠢的论据。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因为各种情况而没有娶亲,不止是孟常。“如果您出身寒微,或许到了这个年龄,也还没有娶亲,娶亲不应该是妨碍一个官员升迁的原因。”申时行以为于可远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是有可能,大人,要是顺着你这个思路说,”他有些凶巴巴地嘀咕着,“可是如果他将来娶亲,妻子的家事影响到他这份官职呢?如果他娶了一个富商之女?吏部选任官员,总要考虑到这些情况。”于可远明白地问他这有多大可能。问他如果没有娶富商之女,孟常有没有可能升任到府丞这个官职?然后指出孟常就是这个空缺最合适的人选。申时行并不反驳这一点。但他接着给了于可远一个愤怒的警告,“于大人,如果你现在到处提寒微出身的官员,就因为他是詹士府府丞最好的人选,你会让所有官员都心生不满。”“但起码不会是寒微出身的官员。”于可远指出。“哈……”申时行有些自鸣得意地说,“可是寒微出身的官员没几个,起不了什么作用。”“将来会很多,虽然现在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对裕王爷来说,他们每一个都是弥足珍贵的。”一个彻头彻尾的循环论证,或许这在朝廷里就意味着进展吧。而在后来,申时行与张居正的私人谈话中,申时行还说了一些他并未向于可远透露的原因。说到寒微出身的官员,张居正的看法竟然和申时行完全一致,虽然他仍然毫不犹豫地向于可远提出了那些建议。首先,寒微出身的官员总是会给他们的同僚带来压力,因为他们对一些事情的反应,与其他官僚截然不同。其次,这些人往往过于情绪化,不像他们那样理智。再其次,他们往往会拿自己的身份说事,遇到委屈就闹脾气或掉眼泪。再次,对他们的斥责往往要避重就轻,否则就容易引起御史们的注意,毕竟这些鲜少物种也算是朝廷公平公正的某些象征,轻易不能消失。最后三点,他们脑子里总是对世家出身的官员充满偏见,他们总是愚蠢地下结论,他们总是喜欢用百姓那一套去衡量事情的利弊,而忽略了朝廷和官员的利益。申时行向张居正请教。而张居正建议他充分并详尽地劝导于可远,劝到他厌烦然后对整个想法都失去兴趣。当然这是不现实的,最起码张居正明白于可远绝不会轻言放弃。至少在他或者王府的人没有给他相应的暗示前。然后申时行想到了第二个妙招,告诉于可远,内阁不会认可这个。但这就会引发更深层次的危机,而那些危机,是目前张居正,或者说是裕王府不想过早面对的事情。过早地指出内阁和六部九卿俨然是铁板一块——哦不,是铁板两块这个事实,只会激化裕王和徐高两党的矛盾。同时得罪这两大文官集体,对裕王毫无好处。最起码,要灵活学用他父皇的智慧,先借用一支斗倒另一支,再扶持新的一支。过了几日。申时行邀请于可远到吏部衙门,刚进大堂坐下,申时行便说出一句从未听他说过并让于可远吓一大跳的话。“于大人,”申时行说,“思索了两日,我觉得你的想法完全正确。”自辩论以来他就是正确的,可是过了好几天,他似乎才终于开始把这番话当回事。是被张居正点醒了,还是被裕王敲打了?然而,他还是怀疑起申时行的用心,觉得他有可能是以退为进。于是让他详细说说。他甚至怀疑申时行要说的事情根本和那件事无关。当然,让申时行仔细说这件事,后来被证实就是个大错误。“我彻底领会了你的想法,明白你的苦心,并完全接受你的意见。我现在特别反对不利于寒微出身的官员的区别对待,并非常认可于大人你的建议,对他们进行特殊支持——当然是有区别的区别对待。”于可远猜想,反正就是那些话吧,他捕捉到了一些要点,摒弃了一些废话。然后他又出乎意料地接着说,“就我所知,内阁似乎也在就相关的事探讨了一些官员调任的事情。”于可远猜测,他肯定是指高拱那边,有好消息。然后,他出乎意料地询问于可远,机会均等这种事为什么不应当在适用于从商或种田的同时,也适用于朝廷。于可远一时间有些犹豫,他也不愿意说出实话。但申时行解释说,在两京一十三省所有部衙理,真正能称得上掌握权力的部衙,而又是完全的寒微——这个寒微指的不仅仅是他的出身,同样是说他身后没有任何官员的朋友、老师甚至敌人,这样的人遍观大明朝,恐怕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那个孟常不是,关在诏狱的海瑞也不是!起码他们认识的人里,就没有这样的人。或者说,也只有他们不认识的人,才会出现这样的奇葩吧?于可远也不得不赞同说这是令人发指的,可是,唉,他们对此都无能为力。申时行接着说,这些情况就是整个朝廷都歧视寒微出身的官员的明证。显然,他评论说,吏部选择官员的方法从根本上有歧视,也在说,制定吏部规矩或者说内阁规矩的人从根本上就有歧视。于可远发觉,申时行有要将事情的势头朝着更大更难掌控的方向推进的意思,于是他开始为某些人辩护起来,这是一种本能反应。“是也不是,”于可远赞同道,“要知道,寒微出身的官员要想进入六部九卿,乃至内阁是非常困难的,这不仅仅是因为能力,而是本身接触的人和事,就注定他们的眼界在那里。而换一种说法,同样从小出身寒微的人,如果净身进了宫,久在宫里熏陶,或许能爬上司礼监。但同样的人,在田间地头长大,又怎么能指望他封疆入阁呢?”“还有娶妻成婚。”于可远意识到他是在嘲讽自己,同时还想暗示于可远也是一个歧视寒微出身的官员。荒谬的想法,当然了,他毫不犹豫地这样想。若非他有着穿越来的记忆,他这样寒微人家的孩子,也断然不会有如今的成就。从本质上,他和申时行、张居正其实是一路人。接着申时行说,最关键的问题是,内阁将不会同意这份调任,也不会同意于可远的举荐。听到这样的话,于可远有些惊讶,他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立场让他不得不揣着明白当糊涂,他说:“不如去内阁,与几位阁老当面谈一谈这件事。”这提议让申时行极为不安。“不,不,不,”他连说三个,“不,这会捅出更大的篓子。”“所以,这一大块石头裂出的一条缝隙,无论我们最终如何努力,还是只能让它裂成两块,对吗?申大人?”这番意有所指的话,让申时行怔愣住了。他思索半天,沉吟道:“或许是的,于大人。”“可我们就刚好站在这条裂缝上,会被拽到哪一边?固然会一荣俱荣,可更大的可能是拦腰截断。申大人,这也是您希望看到的吗?”于可远继续暗示他。“我以为你说的是个原则问题。”申时行避而不谈。“这当然是个原则问题,一个从根本上的,我们原本就该做,而迟迟未做的原则问题。”于可远接着说。“这是一场很大的冒险。”“就因为是冒险,才让人振奋,不是吗?”于可远笑着望向他。申时行轻叹了一声,“我算是明白,为何太岳会如此赏识你,以我对他的了解,你本应该在裕王府寸步难行,如今却成为了太岳口中念念不忘之人……”于可远接着笑,“申大人也能如此。”“你想怎么做?”“待时而动。”于可远望向大堂外面,“开春了,正是万物生发的季节。我们还得再等等。”说着他便望向了诏狱的方向。申时行眼皮**了一下,“你是说海瑞?”“海瑞当初帮助朝廷倒了严嵩严世蕃,但严党倒台后,朝廷的弊病没有丝毫好转,他绝望悲痛之际,呈上《治安疏》。以如今这个情况,圣人如天之任,极有可能会在海瑞秋决那天赦免了他,当然官复原职是不大可能的。等他雪藏结束,重新亮剑之时,你以为他会剑指何人?”于可远道。申时行隐晦地朝着内阁的方向望了一眼,“你要借刀杀人?”“能不能杀人,要看这个人是否干了该杀之罪,也要看所借的这把刀是不是足够锋利。”“还是等花落叶枯时的天意吧。”申时行谨慎地说道。得到申时行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于可远其实已经很满意了。至于什么所谓的机会均等,也无非是在拉拢自家人手的一个契机,很显然,张居正的谋划成功了,他真正为裕王府拉来一员大将。而至此时,倒徐的大幕也渐渐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