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萧杳果然是神医。几针下去,李正一顿觉身体舒服了许多,好似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就在杜萧杳收针的一刻。李正一突然有了一个灵感。也就一息之间,他从榻上一跃而起,缓缓地坐直了身子,眼珠也上下左右地转动着,作出思忖之状,沉默几秒后,小声说道:“阿杳,我想通了一事。”杜萧杳有些好奇。但也猜到,李正一所指之事或许与她师父曹许有关,遂轻声问道:“阿寻哥,可是关于我师父?”李正一点了点头,沉声应道:“阿杳,如果当年我皇爷爷的死真的与曹老先生有关,那么,不妨大胆猜测,你师父的理由或许与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人有关!”这一刻。杜萧杳也反应过来了,问道:“可是......王勃叔?”李正一点了点头,但脸上还是有着半信半疑的神色,缓缓说道:“阿杳,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们两个与你家知年阿兄在太学之时,追问过你师父,关于王勃叔当年的死因,可老先生他三缄其口?”“但是,就在那日,他曾对知年兄说过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如果他知道是谁害死了自己的爱徒,会第一个不放过加害自己爱徒的人!”杜萧杳当即点头,小声应道:“自然记得。”“而且,这么多年,师父他从来不向我和孟师兄提起王勃叔当年的事情,只隐隐听说,王勃叔死于中毒,难道,王勃叔的死真的事关皇家?”李正一保持冷静,分析道:“如果曹老先生真的对我皇爷爷起了杀心,那么,只能说明,王勃叔当年很有可能是被我皇爷爷害死的!曹老先生此举,是在替爱徒报仇。”然而。刚说到此处。李正一就陷入了疑惑。其一。据杜少府回忆,王勃的水性极好,却最终死于南海的海上风浪,明明当时船上的人都已经救了下来,而王勃却仍旧死于惊悸……很奇怪的结论。曹许曾悄悄查验过王勃的死因,说是中毒而亡,至于其他的,曹许自始至终都没有把真相告诉过杜萧杳和孟师兄。其二。若真是李治暗中给王勃下毒,可身为帝王的李治,此举目的何在呢?仅仅是因为王勃给当时的沛王李贤写了那篇著名的《檄英王鸡文》就引得李治暗中对他下毒手?恐怕不至于。更何况,斗鸡之事后,王勃已经被李治贬到了遥远的巴州之地,三年时间的贬谪足以消除李治对王勃“无心之失”的不满了吧?毕竟。历史上的唐高宗李治还算是一代明君,又并非是以杀人为乐的昏君。除非……除非,李治有什么不该被看到的秘密被王勃撞见了,才出此下策?那,到底是什么秘密呢?李正一深深地叹了口气,忽地想起来王勃藏在画作的那句话,念道:“偶因当年一错,自食此间恶果,王勃叔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杜萧杳也有些失落,叹道:“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前后因果,恐怕只有王勃叔才知道吧。”李正一也点了点头,沉吟道:“阿杳,或许你师父知道一些,只是他从不愿意告诉我们当年事。”话音刚落。偏殿门口处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上官婉儿的声音:“陛下,您回来了?”武则天没有说话。而是让宫人轻轻地推开殿门,径直走到床榻边,甚是关切地问道:“寻儿可好些了?”杜萧杳和李正一在刚才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之后,就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装病的继续装病,扎针的接着扎针,各司其职的样子。见武则天进来,杜萧杳急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回道:“回陛下,皇太孙殿下的身体已然无恙,只须静心调养即可。”武则天这才微微放心。这时,李正一注意到,随武则天一道进殿的张昌宗和张易之等人,还有身旁的宫人,都耷拉着脑袋,神色颇为复杂的样子,且无一例外。随即,武则天坐在偏殿最高的桌案前,将目光扫向门外的一方天地,脸色却变得愈加凌厉,拂袖一挥,清退了所有侍候的宫人。整个殿中。只留下了李正一、杜萧杳、上官婉儿,还有张昌宗和张易之这几人。沉寂半晌后。武则天才严肃地说道:“婉儿,方才朕在御花园,接到来自赵州的秘密情报,说是武懿宗这个混账居然真的在赵州举旗造反,短短五日时间,便召集了八万大军。”上官婉儿闻声震惊。只不过。她震惊的不是武懿宗“造反”这件事,而是震惊于武懿宗这次举旗造反的速度有些令人咋舌,遂拱手道:“陛下,武懿宗将军果真造反了,看来,薛曜几日前所说的话没错,这数月来,梁王武三思在新开岭山中秘密铸造的那批兵械,应该已经全部运抵赵州了,不然,他们何来的底气......造反?”武则天气得浑身颤抖,怒道:“真是白瞎了朕这些年对他们的千般好,竟纵成了如今这副德行!”正当此时。张昌宗适时地说道:“陛下,方才听探子所言,这次武懿宗他们在赵州举旗造反,似乎不是用的‘造反’名义,而是对外宣称要清君侧,似乎是意有所指?”武则天冷哼一声,说道:“我还不了解武懿宗?他就是觉得朕偏袒寻儿,发落了武三思,且没有一味地、没有底线地纵容他们,所以,故意做给朕看,想威胁朕呢!”正当此时。一直沉默的张易之忽地灵光一现,缓缓走到武则天身边,轻声问道:“陛下,您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赵州......陷入战火,百姓流离失所吗?”武则天微微一愣,皱眉说道:“自是不愿,你有法子?”张易之眉头一皱,悄声道:“陛下,不妨就派您身边最亲近的人亲自前往赵州,传达您的旨意,就说只要武懿宗放下造反之念,便可保住武三思、武攸宜等人性命,如此一来,赵州的势力就会一分为三,武懿宗应该很难把控住局面。”此话一出。上官婉儿微微一怔,故作淡然地看向张易之,实则眼里写满了疑惑,她不知道张易之如此提议是要做什么,但又不敢多问什么,只得憋住。而李正一明白张易之的意思。如果武则天答应不杀武三思、武承嗣、武攸宜等人,那么,赵州内拥护他们三人的嫡系势力就会有所动摇,本来他们的目的就是逼迫武则天,希望武则天可以赦免武三思等人。甚至,有的人还在奢望,武三思可以坐上太子之位,成为未来储君。很显然,武三思这些年在朝中的经营,还是有所成效的,只要武则天一日是皇帝,那么,拥护武家的势力就对“武家天下”始终心怀期待。而武懿宗在朝中的势力,远不及武三思曾经的势力,若是当真造反,逼武则天下令真把武三思杀了,那么,武则天就再也不会给武家人留任何情面了......但是,以武懿宗的能力,最终难成大器。不然,武懿宗当年也不会选择把自己的女儿武传宁过继给武三思。正想着。传来武则天的声音:“依你之见,派谁去?”张易之沉思片刻,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上官婉儿,淡定地沉声回道:“不如派上官舍人前去,她是陛下您身边最亲近的人,若是她亲自前往赵州,想来武懿宗会有几分相信的,实在不行,打探虚实也可。”听罢此话。武则天正犹疑间,却听得一旁蹙眉沉思的张昌宗也开始了抒发己见:“陛下,昌宗有不同想法。”“既然武懿宗在赵州已然举起了大旗,不管是以什么清君侧的名义,终归就是造反,既然造反了,就该镇压,而非安抚!”武则天没想到张昌宗居然有这番见解,遂转头看向张昌宗,追问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镇压?”张昌宗沉思半晌,又在殿中四处张望一番,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刚从床榻上站起身的李正一,轻声说道:“陛下,昌宗愚见,不如派皇太孙殿下带兵前往镇压,这样一来,也正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也无人敢再说皇太孙殿下无端居高位了!”话音刚落。上官婉儿和杜萧杳几乎是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此法欠妥!”武则天看着意见一致的上官婉儿和杜萧杳,有些好奇地追问道:“婉儿,杜丫头,你们为何觉得张昌宗的这个法子……欠妥?”上官婉儿行礼后说道:“陛下,战场实非儿戏,皇太孙殿下并非武将出身,也从未研习过兵法,更未亲自上过战场,如何能够贸然前去赵州……镇压造反?”话音刚落。张昌宗就接过话茬,说道:“可我记得,不久前,正是皇太孙殿下提议,让陛下更换武家首将,转而派遣姚崇将军担任北征契丹的主将,才有了如今姚相捷报频传......”“可见,皇太孙殿下私下里,定是对兵法和战场有所涉猎的。”听及此。李正一在心里暗暗发笑。也不知道这张昌宗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提议让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前去赵州……镇压武家谋反。而且,看武则天的神情,好似对这个提议并未有很明显的不满之意。稍待片刻后,武则天看向李正一,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寻儿,你觉得如何?”李正一自然不想去。正想着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和借口的时候,外面突然就有了一阵喧嚣声,很快,就听得一个很敞亮的声音传来:“陛下,捷报!”“陛下,捷报!”武则天顿时一喜,传召道:“快,传进来!”不多时,一个宫人便呈上了来自契丹前线的战报,双手托举跪呈道:“陛下大喜,大周大喜,契丹再传捷报,姚相所率部众北征,收复北方十数处失地,如今已经生擒契丹皇帝,契丹国也已经土崩瓦解。”话音刚落。众人都面露喜色,将方才谈论“武懿宗在赵州的谋反之事”所带来的的阴霾气息都一扫而去,个个都喜上眉梢。上官婉儿接过传话宫人手中的战报,呈予武则天,喜出望外地说道:“陛下大喜,契丹皇帝此番被姚相生擒,意味着契丹就此灭国了!”武则天接过战报,也是乐得合不拢嘴,打开看了一看,朗声说道:“好啊,好一个姚崇,此番为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传令下去,当即犒赏三军,凡有功之臣都加以厚赏,战死沙场者优恤亲属,不得怠慢!”一时间。整个偏殿的氛围,由刚才的愁云惨淡,直转为不胜欣喜、其乐融融。好一番感慨和寒暄之后,武则天才又想起了方才提及的赵州谋反之事,遂再次看向“正在庆幸当初向武则天进谏换首将”的李正一,问道:“寻儿,方才被这大喜事岔开了,你好似还未回答朕的问题?”李正一知道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只不过,此时的他已有了对策:“回皇祖母,依孙儿之见,如今姚相正好鸣金收兵,即将得胜还朝,不如在他回朝之前,绕道赵州,顺手就将几个不成气候的叛军拿下?”此话一出。武则天微微一愣。上官婉儿在一旁随声应和道:“陛下,微臣觉得皇太孙殿下言之有理,想必武懿宗若听闻陛下派遣‘所向披靡’的姚相前往赵州平叛,会被吓得直接丢盔弃甲的。”李正一微微一笑,说道:“这种事,武懿宗又不是没有做过,他们一向都是欺软怕硬,若是皇祖母派遣孙儿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前往平叛,他们会肆无忌惮,相反,如果动真格,派遣有沙场经验的姚相前往,结果反而更加可观。”“说不定,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把赵州之乱顺利平定了!”李正一和上官婉儿的这并无约定的一唱一和,确实把武则天说动了。只见武则天沉思片刻,轻声一笑,神情也变得柔和了许多,点头道:“寻儿言之有理。”然后,武则天神情又严肃起来,看向上官婉儿,郑重其事地说道:“也罢,婉儿替朕拟旨,且让姚崇把契丹的收尾之事交予副将处理,他和随行部众原地修整两日后,即刻动身前往赵州平叛……”“另,告诉姚崇,若武懿宗缴械归服、率众投降,将其押解回京即可,不可伤其性命。但是,若在赵州遇到叛军反抗,杀无赦!”说罢。上官婉儿领命而去。转身离去之时,经过张易之身旁,上官婉儿给了他一个疑惑不解的眼神,这个眼神极其微妙,恐怕也只有张易之能领会其中的意思。张易之正有些走神。就听到武则天关切地问道:“易之,可是身子不适?”张易之急忙反应过来,回道:“陛下,易之并无身体不适,方才只是想着契丹灭国之事,心里太过痛快,才会一时之间走了神。”“还望陛下恕罪!”武则天拂袖笑道:“无妨。”随后,又扭头看向李正一,脸上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复杂表情,说道:“对了,寻儿,本来朕想着姚崇那边尚需一月时间才能完全攻下契丹,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了结了北方契丹之事,眼下,你和突厥公主阿史那允臻之间的婚事,应当提上议事日程了!”李正一没有犹豫,拱手回道:“孙儿明白,但凭皇祖母吩咐,不管何时启程去突厥迎亲都可以。”听到这句话。在场众人中,最为惊诧的当属杜萧杳,她没想到,没了一个武传宁,如今又冒出来一个突厥公主和他争夫君......而且,从李正一刚才的回答来看,他好像并没有拒绝武则天的意思。这一刻。杜萧杳百般疑惑。但她终究是识大体的。此情此景,就算自己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可能放到明面上来说。也正是此时此刻。李正一忽地想起,今日还没来得及将此事和杜萧杳报备一下,遂微微抬头,看向杜萧杳的方向,很努力地想要给她一个“放心”的表情。然而,并没有李正一预想中的双目对视,相反,他只看见杜萧杳在案前坐着,埋着头,失落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不知如何安放的双手……她在克制自己。毕竟,杜萧杳知道李正一是皇太孙,哪有皇家人没有三妻四妾的?她似乎没有权利要求什么,所以,只得把这些话藏进心底。这时,武则天却接着问道:“寻儿,朕前几日让你查探的事情,如今查得怎样了?”李正一只得收起目光,重新看向坐在正堂之上的武则天,拱手说道:“皇祖母,孙儿正派人在查探萧梵清的手下林远,还没有具体眉目,但已查到此人或许躲在赵州,甚至可能加入了谋反的队伍。”“不知皇祖母将孙儿前往突厥‘迎亲’的时间定在何时?若是时间比较宽松,孙儿请求在去突厥之前,绕道赵州,将此人捉拿归案!”武则天沉吟片刻,沉声说道:“朕之前与突厥使臣约定的迎亲时间,乃是北征契丹得胜之时,既已得胜,那便定在三日后出发吧,朕会先遣人至突厥可汗王庭知会一声。”“寻儿,若是查案有需要,你可以自己安排好行程,莫迟到就好!”“朕也会派遣一支迎亲队伍随行,护送你前往突厥,尽可放心。”李正一起身,拱手回道:“是,孙儿遵命!”.................................约莫半炷香时间后。武则天感觉有些疲乏,张昌宗遂将她扶到了侧殿休息,并陪侍在旁。李正一只好依依不舍地告辞而去,临别之时,看着失落万分却无处诉苦的杜萧杳,多么想上前抱住她,然后,告诉她这些不过是逢场作戏......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看着杜萧杳离去的背影,李正一在内心祈祷着,希望自己喜欢的人也有着对自己最大的信任,甚至是无条件的相信……尽管这很难。而张易之见武则天已经歇下,便找准难得的机会,悄悄地溜了出去,正好在拐角处遇到了一直等在此处的上官婉儿。两人一见面,就算彼此不说话,空气里都弥漫着一阵悲戚和哀愁。两秒后。上官婉儿先开口问道:“六郎,你方才在殿上,提议让我去赵州传旨,是为何意?”张易之小声耳语道:“我就是突然想到,若是靠着前往赵州传旨的机会,你就可以暂时离开皇宫,如此一来,不在陛下身边,倒是多了一丝可能性。”上官婉儿眉头一皱,问道:“就算陛下真的下令,让我前往赵州传旨,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张易之有些着急,说道:“不,总能改变些什么!”上官婉儿依旧埋着头,叹道:“去了赵州,还不是得回宫,等这一去一来,我的肚子恐怕已经显怀,根本都不必担心被其他宫人发现……第一个就瞒不过陛下。”张易之思忖片刻,小声说道:“婉儿,若是我想到办法,能够让你离开皇宫,你就别回来了。”上官婉儿很是惊愕,追问道:“不回来了?”张易之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对,皇宫之外,天大地大,难道还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吗?”上官婉儿却当即摇头叹道:“六郎,你别犯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又如何能躲得过?”张易之眉头微蹙,凝声回道:“婉儿,我知道你有很多不放心,但今日,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一定要记住一点,若是有一日能够得以机会离开皇宫,就千万别回来了!”“在皇宫外躲一阵,无论哪里都好,待风平浪静了,到益州等我!”听到这话。上官婉儿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静思片刻之后,有些惊愕地追问道:“六郎,你想做什么?”张易之轻轻一笑,宽慰道:“婉儿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只是,我说过,我一定要想到办法,护住你们娘儿俩,保住你们周全,就一定不会食言的!”不知为何。看到此时此刻充满男儿气概的张易之,上官婉儿莫名感觉鼻头一酸,紧接着,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有担忧,有难过,有迷茫。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幸福。大约几十秒后。上官婉儿收起眼泪,脸上带着坚定的神色,看向张易之,缓缓说道:“易之,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对你也是一见钟情,尽管之前我不承认,但你说过,即使骗得了别人,也骗不过自己的心。”“打从知道自己怀上你的孩子那刻起,我就已经彻底想好了,就算等在我们前面的是万丈悬崖,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陪你一起跳!”说罢。上官婉儿深情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张易之,然后,轻轻地踮起脚尖,凑到张易之的左脸颊处,留下一个淡淡的吻之后,转身离开……张易之久久地沉浸其中,看着上官婉儿远去的背影,在心里笃定道:“婉儿,若不是因为进宫前,看到陛下身边有一个你,我本不愿和兄长一道进宫......就算等在前面的是万丈悬崖,也让我来替你跳吧。”“婉儿,我要你活下去!”念叨着这句话。张易之迈开步伐,缓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