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一刻。旭日初升。突厥可汗王庭。阿史那允臻呆呆地坐在大帐前,目光微微呆滞,两眼哀怨无神,手中拿着一根小棍儿,时不时地戳一下地上的草,还连带着几声叹息。在她身旁,一匹纯种的汗血宝马正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吃着草,抬头嚼草的时候,马儿的眼睛还时不时地往允臻的方向瞟去,很温顺的样子。俄顷。阿史那侃从不远处缓缓地走了过来,看到允臻这般模样,遂笑话道:“允臻,你再这样戳下去,大帐前的草……都快要被你薅秃了!”阿史那允臻这才放下小棍儿,轻轻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阿兄,你起这么早?”阿史那侃轻声一笑,回道:“这不是担心我家阿妹犯傻嘛?也不知在思念谁,竟一夜未眠呢?”听到这儿。阿史那允臻瞪了一眼,闷声道:“阿兄就知道打趣我!”阿史那侃朗声一笑。很自然地坐在阿史那允臻的身边,身子往后微仰着,用两只手在地上撑着,抬头看向面前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不禁感叹道:“还是咱们的大草原好看!”“只是不知,在阿妹心里,是大周的红墙绿瓦、小桥流水更加好看,还是咱们草原上的骏马飞驰、坦**无垠更加好看呢?”阿史那允臻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阿史那侃没有放弃,继续追问道:“阿妹,这是想郎君了?”允臻有些疑惑不解,嘟哝道:“阿兄,你上次不是说,大周的李郎君会亲自到咱们草原上来的吗?可咱们都回来这么久了,怎地一点动静都没有啊?”阿史那侃坐直了身子,恨铁不成钢地在允臻额头上戳了一下,说道:“你呀你,嘴上不承认,可分明就是在思念自己的大周郎君!”阿史那允臻也不甘示弱,站起身来,看向阿史那侃,嘟嘴撒娇道:“我就是在想他,不可以吗?胡子叔已经和大周约定好了和亲事宜,那......那大周皇太孙李郎君就是我的!”阿史那侃见状,忙随声应和道:“那自然是我家阿妹的!”“允臻,我今日特意起个大早,就是想来告诉你,父汗那边已经收到大周皇帝的和亲旨意了,你的李郎君马上就要出发到突厥迎亲来了!”听到这话。阿史那允臻眼睛一亮,瞳孔里都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喜悦,追问道:“阿兄,他们何时出发的?”阿史那侃没有犹豫,当即道:“迎亲之日是半月后。”“估摸着,此时此刻,你的李郎君应该已经在来咱们突厥的路上了,只不过,大周派出的迎亲队伍人员庞杂,且迎亲路线都有固定的流程限制,所以,会比较慢一些,阿妹且耐心等等!”一听到李正一很快就要到突厥来迎亲的消息,阿史那允臻喜形于色,已然顾不上许多,兴奋地抱着阿史那侃,激动地说了一句:“多谢兄长!”话音刚落。阿史那允臻就满脸笑意,迫不及待地骑上了在大帐旁正在吃草的马,因上马的动作太过着急,竟惹得马儿前脚微仰,发出了一声嘶鸣声。不过,这匹好马是允臻骑了多年的马儿,也算是很熟悉自己主人的脾气秉性,不然,也不至于就吃个草都要时不时地瞄她一眼。估计阿史那允臻像今日这种急匆匆的情况太多了,马儿都已经习惯了,倒是见怪不怪,也不会刻意地生气、发脾气什么的,确实温顺……见状。阿史那侃在身后追问道:“允臻,你干啥去?”阿史那允臻挥了挥手,大声道:“阿兄,你别管我,我现在就要去找阿娘,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还未及阿史那侃回答。允臻就骑上马,一骑绝尘,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道潇洒的背影。而阿史那侃呆愣在原地,既而摇了摇头,眼带忧愁,自言自语道:“阿娘此时……未必想见你。”....................................与此同时。武则天定下的“三日后出发前往突厥迎亲”的时间已经到了。李正一进宫,辞别皇祖母,然后,带着一众人等浩浩****地离了宫,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在出发前,见上杜萧杳一面。而且,不知为何,在出发前一日,武则天就派人把宋璟、崔玉娇还有宋允复、姚谨双、狄翰林都召进宫中……李正一隐隐觉得,这趟突厥之行定是暗藏玄机,不会太简单。不仅仅是杜萧杳。武则天把几乎所有能够“拿捏”住李正一的亲人都扣在了皇宫里。一时之间,也不知为何意。此时此刻坐在马车里的李正一,微闭双眼,对于接下来的突厥之行,既有几分期待,也有几分忧惧……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不多时。迎亲队伍就走过繁华的天街,到了洛城城郊,不远处就是刑部大牢。李正一问了问身边的随行宫人:“你,叫什么?”宫人神情淡定,行礼后回道:“回殿下,婢子名唤悉春,陛下特意吩咐要寸步不离地侍候殿下!”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宫人悉春应该就是武则天精挑细选的,说是一路上随侍身旁,有个照应,其实,还不如说是派个人监视着李正一。毕竟,这个宫人虽然看着年纪不大,却颇有几分姿色,最可怕的是,她还有着如同武传宁般的坚定眸子,满眼里都好似写着“冷艳”二字。稍待片刻后。李正一也很淡定,轻声问道:“悉春,今日初几?”悉春行礼后,冷声回道:“回殿下,今日初六。”李正一沉思片刻,自言自语道:“初六,初六……薛曜好像就是初六的午时问斩!”想及此。李正一掀开马车的轿帘,眼见正经过刑部大牢的门口,遂喊道:“停车!”车夫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只得停下马车,恭恭敬敬地行礼问道:“殿下,有何吩咐?”李正一迅速走下马车,然后,看向紧随其后的悉春,沉声说道:“悉春,你且交代下去,队伍原地休憩一柱香的时间,我要去刑部大狱探视一个人,不,应该是好几个人!”悉春依旧是冷冷的,拱手应道:“婢子与殿下同去。”“至于迎亲队伍休憩之事,自有其他宫人来管,殿下不必担心!”见悉春眼下这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样子,李正一并没有怒火中烧,只是转过身去,淡淡地说了一句:“随你。”说罢。李正一就往刑部大牢里去了。刑部之人都知道李正一是当今大周的皇太孙,如果武则天没有另外立下太子的人选,那么,等武则天百年归西之后,整个大周就是他的。这般人物,自是不敢得罪。所以,进大牢这一路走来,没有任何一个狱卒敢对李正一横加阻拦。还是同一个拐角处,同一道狱门前,李正一看到了同样憔悴的薛曜,与此同时,还看到一个身穿斗篷、完全挡住了脸的人从身边匆匆走过……凭着李正一的经验,根据此人的步态和身材,隐隐感觉应是个女子。没有太多犹疑,李正一只是轻轻挥了挥手,示意狱卒开门,还说道:“拿些酒来。”“给我半刻钟,莫来打扰。”于是,打开狱门之后,众狱卒拱手离去,只剩下了悉春还守在身边。李正一看了看悉春,下令道:“悉春,你也看到了,我不过是替故人送送行而已,且在大狱深处,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暂时无须你的保护。”“所以,你也不必杵在近前,可以适当离得远些,这样,也不会妨了我与故人最后时刻的饮酒尽欢!”悉春眼中透出狐疑,不解道:“殿下与薛曜很熟吗?”李正一没有回头,只说道:“追查武三思的案子时,我和薛曜倒才是真正开始熟悉起来……”话音未落。悉春又追问道:“可婢子怎么听说,薛曜当年杀大才子王勃的案子,就是您破的?”“难道,殿下和薛曜之间,不应该是世仇的关系,还会前来送行?”这一刻。李正一有些不耐烦了,转过身来,眼中蕴着丝丝怒火,大声质问道:“皇祖母究竟是派你来保护我,还是派你来监视我的?我的事情,难道还需要事无巨细地给你一个交代吗?”李正一的声音,掷地有声。悉春本以为李正一看上去很亲和,应该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加之临行前武则天的吩咐,所以,她在监视李正一这件事上,表现得过于明显了。没想到。这才第一天,李正一就已经开始拿出皇太孙的威严,教训于她。想及此。悉春决定以退为进,急忙拱手,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小声说道:“请殿下恕罪,婢子方才只是担心殿下安危,并无别的意思。”“婢子这就离开,还请殿下稍快些,不要耽误了迎亲日期才好。”这个悉春,还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角色,即使看到李正一已然发怒,还不忘提醒他不要耽误了迎亲日期……越想越气。李正一当即发火道:“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悉春也从李正一这很明显的愤怒的声音里觉出不对劲,忙跪地认错:“殿下恕罪,悉春僭越了。”李正一拂袖道:“下去吧。”“若有下次,罚三十杖!”听到这话,悉春微微愣神,脸上有种不可思议的神情,咬牙回道:“是,婢子遵命!”然后,悉春起身离开,却并未走远,只是躲在拐角处偷偷窥探。见悉春离开。李正一回过头来,再次看到薛曜,虽然和上次几乎是一样的场景,可却是不太一样的心境,颇有五味杂陈之感。几秒后,李正一在狱中破旧的桌案前坐下,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又见面了。”薛曜和上次一样,毫不犹豫地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沉声叹道:“是啊,又见面了。”稍顿了顿,薛曜又问道;“要去突厥迎亲了?”李正一微微点头,转而问道:“刚才有人来看过你?”薛曜又喝了一口酒,眼神里带着一丝欣慰之色,却淡淡地说道:“是啊,送行而已。”李正一又接着问道:“是个女的?”薛曜没有正面回答:“人之将死,也都无所谓了,管他男女,不过是送我上路罢了!”李正一也没有继续追问,毕竟,保持沉默是每个人的权利。正此时。薛曜满上两杯酒,和李正一举杯共饮,片刻后,他借着酒兴说道:“殿下此去突厥,山高路遥,一定要珍重自身。”“若是殿下能度过此劫,日后定是……龙威燕颔,气吞山河!”李正一礼貌地笑了笑,问道:“此劫?”薛曜又抿了一口酒,望向狱中唯一有光透进来的狭窄小窗,叹道:“我不过随口瞎说的,殿下别往心里去,此去保重,就好。”“我呢,这回是真的要去见子安了,愿他……不,是他们莫要怪我。”李正一也浅浅一笑,问道:“还有什么话要转告吗?”薛曜收回望向小窗的目光。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李正一的脸上,轻轻地摇了摇头,但很快又点了点头,用一种很沧桑的语气说道:“殿下,我儿薛云童性子固执,凡他认定之事都很难有动摇之心。”李正一知道,这是薛曜最后的托付,他在这世上最放心不下的应该就是这个“非常恨他”的儿子了,只是,薛云童终究与他父亲分道扬镳。所以,稍微顿了顿,李正一小心翼翼地看着失落的薛曜,复又追问道;“没有话……留给他?”薛曜微微一笑,放下酒杯,直接拿起酒壶,一饮而尽,片刻后说道:“没有话。”“他恨我,就好。”很简短的几个字,却道出了薛曜的心声,但不管薛曜嘴上怎么说的,他的眼睛却是没法骗人的,他眼里有一抹微光,饱含着父亲的托付。尽管没有开口。但李正一读懂了。临走之前。李正一将目光看向了拐角处,他知道悉春肯定没有走远,便努了努嘴,还用眼神示意薛曜,有人在一旁偷听。薛曜明白,点了点头。李正一便随手拿起一根稻草,沾上了酒杯里的几滴酒,在桌案上轻轻地写了几个字,只有薛曜和他能看到:可有话留给我?这一刻。薛曜也随手捡起了一根脚边的稻草,沾上了酒杯里残余的酒,长叹一声之后,默默地写下了几个字,也是只有他们二人能看见:提防陛下。稍顿了顿。薛曜又犹豫了片刻,仍是拿起稻草,在桌案的另一端写下了两个字:先帝。然后,薛曜朝李正一笑了笑,随即淡定地举起酒杯,将杯中所有残余的酒都倒在了桌案上,方才的字迹,很快就被一淌而过的酒给湮没了。看到薛曜最后留下的这几个字,李正一陷入了沉默,无尽的沉默……而薛曜却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李正一,仍是坐在稻草堆上,双腿盘坐着,面朝小窗投射下来的微光,微闭双眼,面色沉静。大狱里,静得只有酒从桌案上“淌过”并滴到地上的滴答声,清脆。............................半炷香时间后。离开刑部大狱。李正一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想不明白,薛曜最后留下的那几个字,关于“提防陛下”和“先帝”这两句各写一侧的留言之间有什么关联。对于此时此刻的薛曜。李正一的心情是复杂的,还有不到两个时辰,薛曜就要奔赴刑场,真正地和这个世界永别了。这一次。不会再有奇迹。所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正一反复思忖着薛曜最后留下的这两个人物,都是不简单的人物。其实,李正一很早就开始提防着武则天了,就算武则天是他的皇祖母,李正一依旧无法做到在这个世界里完全信任武则天。尤其是武则天的种种表现。让李正一觉得甚是不解。从一开始,武则天在武三思的宅院里,看到李正一身上腰间的印记,认出李正一的皇长孙身份,再到武则天刻意隐瞒李正一“他母亲聂语谨有可能还活着”的事实,再到不久前,武则天莫名其妙立他为皇太孙……还有,这次又让李正一以皇太孙亲赴突厥迎亲的名义,实则让他暗中去查探他母亲是否被关在突厥可汗王庭。而且,还把杜萧杳、宋璟等李正一最亲近的人都“扣押”在皇宫中。如此种种。越想,就越觉得不对劲。或许,在武则天看来,李正一只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至于祖孙间的亲情到底有几分,又有谁能够说得清楚呢?虽然还不清楚武则天此举到底是为何,但李正一确实从很早就开始防范着武则天了,他知道,这个千古女帝的心思深沉似海,不可小觑。也许,薛曜方才写下的这句“提防陛下”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而且,薛曜一定知道点什么,但是他不敢说,估摸着原因只有两种,一种是害怕有人报复他的家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在保护某个人。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薛曜在他临刑之前,还是选择把自己知道的一部分……写了下来。他在提醒李正一,要提防武则天。也难怪,之前李正一和薛曜在王劝叔隐居的那座阮云山中见面时,薛曜似乎也很隐晦地提醒过李正一,让他要注意,小心皇家人。皇家人。除了武则天。那薛曜方才在狱中桌案上写下的另一句“先帝”又是何意呢?难道说,薛曜的这句提醒,与几日前李正一和杜萧杳在上阳宫偏殿里所推测出的“有可能是曹许暗中杀害了先帝”这件事情有关系?忽地想起。杜萧杳被武传宁刺伤左肩的那晚,在瑶光殿里,杜萧杳还亲耳听到蔡给使说过一句话:当年杀李治,他没能亲自动手。由此看来。先帝李治真的是被人害死的。李正一之前怀疑过武三思和武承嗣等人联合谋害先帝,却未曾想过,几日前,杜萧杳发现的证据又将这个嫌疑推向了她的师父曹许。且每一环节的推理,也都是严丝合缝的,除了不确定曹许的杀人动机是否与“替自己的爱徒王勃报仇”有关以外,其他的证据都指向曹许。想及此。坐在马车上的李正一有些难受,心里堵得慌,尤其是看着随侍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叫悉春的宫人……更是感觉格外地闹心。这哪里是来服侍他的?分明像鹰眼一般盯着他。那种眼神。让人觉得很是不舒服。于是,当马车行至洛城外的一处小树林时,李正一猛地站起身来,对车夫大声喊道:“停车!”车夫这一次没有被吓到。而是稳稳当当地停了车,然后,走下马车,掀开轿帘,恭敬行礼道:“殿下,有何吩咐?”李正一迅速地走下马车,看了看身后的这片小树林,对众人说道:“我去散散心。”“你们谁也别跟着我!”一息之后。李正一就猜到,悉春不信这个邪,定会装傻充愣般地跟在他身后。所以,他猛地回过身来,看向身后的悉春,眼里带着十二分的怒意,对视几秒之后,用一种很凌厉的语气说道:“尤其是你!”“若是敢跟过来,信不信我直接废了你,补充一句,我说到做到!”这一刻。所有人都看出了李正一的怒气。悉春直接愣在原地。也不敢再继续往前走,她知道,这个皇太孙恐怕没有她先前想象中的那么好拿捏,遂拱手行礼道:“是,婢子谨遵殿下命令!”总算是摆脱了这个烦人的眼线,李正一走在这小树林的林间小径上,迎面吹来了一阵带着几分暖意的微风,正陶醉其间,却听到一个声音:“属下拜见公子!”是路清言。李正一心里一阵狂喜。此番他独自下马车散心,就是在心底思忖着,该如何联系上路清言,没想到的是,路清言就如及时雨一般,出现在了李正一的面前。扶起路清言后。李正一轻声问道:“路兄何故在此?”路清言拱手回道:“属下今日一早便从赵州赶回了洛城,得知今日公子就要前往突厥迎亲,便一直悄悄地跟着公子的队伍,才一路到了此处。”听罢。李正一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忽地眉头一皱,轻声耳语道:“路兄,替我做一件事。”路清言立即双手抱拳,郑重说道:“请公子吩咐!”李正一凑近后,小声说道:“路兄,你且帮我一路监视皇祖母派给我的那个随行宫人悉春。”“今日,她在我这儿吃了瘪,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把消息传给皇祖母,要传信回宫去,沿途就一定会有人帮她,路兄你一定要替我拦下帮她送信的人,或是飞鸽,然后,模仿她的笔迹,传递另外的信息回去……”路清言坚定地点了点头,回道:“是,公子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