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洛阳皇宫。群臣守在宫门口,各有心思。有的如同没头苍蝇一般,焦急地来回踱着步,有的望向远方、面色沉重,有的却是安安静静、若有所思。更有气定神闲之态。放眼看去。文武百官都在窃窃私语:“算起来,陛下已经连续五日没有上朝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也没人给个准信儿?”“就算是不上朝,陛下也总要见上我们一面,我们也好放心才是。”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上官婉儿从宫内款款走出,脸上带着特有的淡定沉着,对众人说道:“诸位莫要心急。”“陛下只是头疾发作,不便上朝,故而,特令微臣传信于诸位朝官,这几日,在皇太孙殿下回宫之前,便免了每日的上朝。”“诸位,散了吧。”话音刚落。从人群中就传来小声议论:“上官舍人,我们怎么听宫人说,前几日,你被陛下打入大牢了?”“怎地现在又出来了?”听得这般议论。上官婉儿没有生气,只是很淡定地看向众人,环视一番后,才说道:“不知诸位是在何处听来的谣言?微臣在陛下身边十数年时间,向来顺陛下心意而为之,绝无错处,也不知是哪位宫人胆敢乱说这般胡话?”“不妨告诉我名姓?”见上官婉儿这般不慌不忙、丝毫不紧张的神情,围在宫门口处的文武百官倒是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说什么好。而正当人群即将散开之时。从不远处的马车里,传来了太平公主铿锵有力、无比坚定的声音:“上官舍人,你好大胆子,竟敢背着我母亲陛下,与张易之私通!”众人立即驻足。眼见太平公主身着一袭华服,从马车里缓缓走了下来,行至宫门口。上官婉儿和众人一并行礼道:“拜见太平公主!”起身后,上官婉儿依旧面无惧色,看向太平公主,再次拱手行礼道:“公主方才所言,微臣实在万般惶恐,也着实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还请公主殿下明察秋毫,莫要听信小人谗言才是。”一旁围观的众臣。一个个的,都是满面惊讶。毕竟,敢和皇帝抢男人这样的事情,无论放到任何时候,都会是人们无聊或是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遂又两两对视,窃窃私语道:“难怪这两日没见到六郎。”“当真没想到,上官舍人居然还有这般胆量,敢和陛下抢枕边人。”而太平公主一脸自信,不屑地看了上官婉儿一眼,颐指气使地说道:“上官舍人,你也不必在此装什么无辜,如今,当着众人的面,你敢让御医给你诊脉吗?我可是听说,你和张易之已经有孩子了。”听到上官婉儿已然怀有身孕,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油锅,瞬间炸开锅。可上官婉儿依旧保持着淡定沉静,虽然眉眼间还是难以控制地闪过一丝不经意的担忧,却仍微微一笑,回道:“微臣自是不怕。”“不知公主,您打算让哪位御医替微臣把脉?以证明微臣的清白。”太平公主向身边侍女递了个眼色,侍女当即就把几位御医一并请来。而这几个请来的御医之中,就有上官婉儿和张易之很熟悉的张御医。一番诊脉查验之后。张御医首先站起身,走到太平公主面前,缓缓地拱手行礼后,说道:“回太平公主,上官舍人脉象沉实平稳,实在不是有身孕之脉象。”太平公主满眼惊讶,厉声道:“不可能,你绝对诊错了。”说罢,太平公主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另外几位御医,眉头一皱,问道:“你们呢?”另外几位御医亦是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稍微顿了几秒,他们还是决定追随张御医的话,毕竟张御医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遂一个个都拱手回道:“公主,确如张御医所言。”“上官舍人并无身孕。”太平公主忽地慌了神,看着眼前这些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御医,喝道:“好啊,你们这些御医,竟和上官舍人一并联合起来糊弄本公主!”“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谁知。话音刚落。等来的不是带走上官婉儿的人,而是张易之,他依旧慵懒,朗声道:“公主莫要动怒,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就不好了,还是早些回府吧。”见张易之款款赶来,太平公主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又想到上官婉儿和张易之乃是武则天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万一他俩联手加害陛下……越想,就越后怕。片刻之后。太平公主眉眼一横,面对众臣,开始渲染一种紧张的氛围,沉声道:“上官舍人,你与张易之的丑事,迟早有一天会纸包不住火,我如今也懒得与你计较,但请你告诉我,为何母亲接连五日都不上朝?”“而且,也不见任何人?”说及此。太平公主环视一番众人。用一种很笃定的语气,说道:“说,是不是你们两个伙同这些御医,瞒骗朝中众臣,假意说陛下她头疾发作,实则是想借此机会把持朝政,甚至打算……弑君夺位?”最后这四个字,太平公主说的语气很重,也确实引起了群臣的恐慌。毕竟,能混到入朝为官、觐见陛下的官员,差不多都是看过史书的,也应该都知道,纵观历史,靠如此这般手段夺得皇位的确有先例。一时间。洛阳宫的氛围莫名紧张起来,颇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太平公主言辞犀利,字字句句都直入要害,总而言之,她今日必须要见到武则天,否则,就是上官婉儿和张易之等人在预谋一场宫廷政变。上官婉儿和张易之自然不能松口,更不可能让太平公主见到武则天。他们要做的,就是必须把宫中局势稳住,撑到大约十日后李正一回宫。可太平公主不依不饶。僵持一个时辰之后。太平公主甚至不惜代价,动用了公主府名义上的扈从,实则是豢养多年的死士,试图强闯洛阳皇宫。正当此时。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还请公主谨言慎行。”“若今日您强行闯宫,且不说死牢中的武承嗣、武攸宜等人曾经闯宫的下场近在眼前,就单单是您府上豢养的这些死士,都足堪死罪。”太平公主闻声看去,说话之人居然是温存这个冰块脸,遂冷声说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温家大公子。”“只不过,本公主做事还轮不到你说话,不需要你在一旁指手画脚,若有闲工夫,管好你自己,还有管好你家阿妹的名节,就可以了。”温存依旧冷着脸,回道:“那倒是多谢公主关心。”“至于公主对我家阿妹名节所作之事,温存都记下了,誓不相忘。”太平公主眉眼微闪,却正色道:“温存,你此话是何意?你家阿妹痴情于皇太孙殿下,满洛城皆知,她自己不顾名节独自一人赴约,被匪徒掳了去,与本公主何干?”温存直直地看向太平公主,尽力控制着满腔怒火,只是轻声说道:“人在做,天在看。”“公主曾经做过什么,我们彼此都很清楚,当然,你自己最清楚。”太平公主正欲继续辩解。温存却没给她机会,兀自转头看了自己身边的扈从一眼,下令道:“陛下有旨。”“右领军卫听令!”“即刻起,奉陛下之命,全体右领军卫守住洛阳皇宫各个大小宫门,除非陛下召见,不得放入任何可疑之人,否则,唯你们是问。”“尤其是陛下所住的上阳宫,更是要严加守卫,以免有人浑水摸鱼,趁着陛下身体不适,借机闯宫,或是行宫廷政变之事!”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特意回过头,看了太平公主一眼,而他的眼神蕴着凌厉和仇恨。是提醒,更是一种震慑。稍顿了顿。温存举起右手,拿出陛下特赐他们温家的右领军卫兵符,朗声说道:“陛下御赐右领军卫兵符在此,若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在此造次,无论此人身份高低,皆可立斩于剑下,再行禀奏!”见到温存手中的兵符。众位朝官不由得放心了许多。毕竟,温家看似在朝中持中立态度,可暗地里,他们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当今陛下亲卫,只是,这右领军卫的兵符平时不常现于人前。在他们的眼里。此番陛下让温家出面,动用右领军卫来护住皇宫大大小小各道宫门,想必陛下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于是,众人皆拱手说道:“臣等遵旨。”很快,众臣散去。偌大的宫门处,除了太平公主府上的扈从死士和右领军卫,便只剩下太平公主和温存两个人。气氛有些尴尬的微妙……太平公主眼神依旧睥睨不屑,步态优雅地走到温存面前,悄声说道:“温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父亲根本不是陛下的亲卫,而是我大皇兄的暗卫之一,你今日之举,是要替太孙李寻铺路?”温存一脸正气,傲然回道:“公主,你这话荒谬得紧,而且,你难道是在质疑陛下看人不准?”太平公主拂袖一怒,回道:“莫要和我东拉西扯。”“看来,本公主对温家的直觉都是对的,你们温家这些年看似中立,实则暗地里,在‘讨好我母亲’这件事上,应该花了不少功夫的吧?”“倒是难为你们。”“还真得了母亲的信任。”温存仍是面色沉静,回了几句:“公主还是尽快回府吧。”“这些时日,感觉洛阳城会不太平,公主还是少来皇宫为妙,方才你也听见了,若有敢造次者,可立斩于剑下,公主莫要让兵士误判才好。”太平公主虽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保持着基本的理智和冷静,耳语道:“温存,你给我等着。”“本公主绝不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对了,你一心辅佐的李寻太孙,山高路遥,此刻指不定葬身何处呢.....到时候,你们可是白忙活一场了。”说罢。太平公主扬长而去。只留下温存,站在偌大的应天门下,映照着午后的阳光,一切正好。.........................................夜幕降临。李正一、聂语谨、阿史那允臻和阿史那舜坐在马车里,各自回想起这些时日在突厥面对的桩桩件件事情,个个都沉默无话,相顾无言。半晌,聂语谨关切地问道:“寻儿,咱们都已经要到大唐境内了,为何她派的杀手还未出现?”阿史那允臻面带疑惑,问道:“阿娘,你说会不会是大周皇帝她知晓了李郎君在突厥的这些事情,知道李郎君并不是好欺负的软柿子,所以放弃刺杀、打算迎他回宫呢?”李正一当即摇了摇头,回道:“允臻,你把事情想得有些太简单了,我与她之间,注定会有一战,只不过,我与她这一战,也许并非需要动刀动枪,动动嘴,即可。”“如今,不是我非要这个皇位,而是不得不争这个位子,否则,我就算身为皇家人,终究也是无处可逃,无路可退,唯有一搏,才有生机。”说及此。李正一稍微缓了缓,又接着道:“还有灭门之恨,两次!”“三十多年前的上官家和二十多年前的聂家,两次灭门皆因她之过,所以,也就注定了这次回宫,不是她死,就是我亡。”阿史那舜看着一脸笃定的李正一,眨巴着眼睛,很认真地点头说道:“大哥,你会赢的。”李正一回头看向阿舜,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和深意,很严肃地说道:“我与她之间……”“不论输赢,只谈恩怨。”说罢。李正一忽地看向允臻,问道:“允臻,你有地图吗?”“嗯,我有。”说罢,阿史那允臻眼睛里闪着兴奋,急忙从腰间取出一张折叠好的地图递给李正一,还半是疑惑、半是激动地小声嘀咕着:“这是父汗在咱们临走前,悄悄给我的,说是李郎君也许能用得上,就让我先收着,没想到,眼下这地图还真的能派上用场……”李正一当即接过地图。然后,冲阿史那允臻微微一笑,随即一边蹲在马车坐席旁轻轻地铺开地图,一边不急不缓地说道:“你父汗有先见之明。”然而。在打开地图的一瞬。李正一就发现,此图不同寻常,上面有十多处地方被作上特殊标记。出于本能的好奇,李正一举起烛火靠近了些,仔细分析了片刻之后,基本可以确定,这十几处有着特殊标记的地方,就是在他们离开突厥前,这最后几十里地范围内最有地形优势、不易被察觉的埋伏位置。看及此。李正一不禁小声叹道:“默绰可汗有心了。”说罢,李正一半躬着身,轻轻地掀开马车轿帘,对车夫说了一句:“停车!”也就十几秒时间。整个队伍就停了下来。路清言和薛云童骑着马,一路都守在李正一的马车两旁,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几乎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李正一下了马车。路清言和薛云童不约而同地下了马,走到李正一的身边,拱手问道:“殿下,有何吩咐?”李正一望向傍晚时分的这片无垠的草原,沉默半晌后,轻声地说道:“过了这最后一片草原,就是咱们大唐境内了,如果陛下和太平公主要在突厥设伏刺杀,就应该会选择在这附近动手了。”路清言点点头,回道:“公子,既然咱们从贡格尔草原至此的十几个时辰,陛下和太平公主那边派出的杀手都没有丝毫动静,想必也是有几分耐性的……”刚说到这儿。薛云童就接过话茬,说道:“与其坐以待敌,不如咱们先主动出击,引蛇出洞,再一举拿下。”路清言若有所思,沉声应道:“薛弟所言,也乃我意。”李正一看了看薛云童,又看了看路清言,拿出允臻给的地图,说道:“我也正有此意。”说罢,他们三个手持烛火,围在地图旁,商议了一番,除了地图上标注过的地方,他们还把其他可能出现的所有设伏点都考虑了进去……约莫半盏茶时间过去。李正一收起地图,下令道:“路兄,你负责东面和北面的设伏点,云童,你负责西面和南面的设伏点,切记,每一个方位至少留下一个活口,我要带回去审问清楚。”路清言毫不犹豫,拱手回道:“是,公子。”而薛云童却闪过一丝犹豫之色,稍稍握紧了手中的弓,小声地说道:“殿下,既然此番咱们先发制人,还是出其不意,从背后出招,一箭致命似乎更稳妥些,若是留活口的话,容易打草惊蛇。”李正一只是笑了笑,说道:“无妨,由你。”“还是一箭毙命稳妥些。”毕竟,薛云童还年轻,甚少接触此类江湖杀手与朝廷争斗之事,若论随机应变能力的话,和路清言相比,自然还是有一定差距的。而这时,站在一旁的聂语谨作若有所思状,随后,她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紫色小香囊,递给薛云童,还说道:“云童,我这里有一些麻沸散,你可以在箭头抹上一点,只要此箭不射到杀手致命处,那人就不会死,只是会陷入约莫一个时辰的昏睡中。”薛云童接过香囊,惊讶道:“多谢聂夫人。”说罢,薛云童和路清言领命出发,前往各个设伏点,提前干掉杀手。至于李正一这里的安危,倒是不必要有太多紧张和顾虑,两日前,路敬淳就已经派遣了好几个高手,混入队伍中保护他的周全。见他们二人离开。李正一扶着聂语谨在草原上席地而坐,满脸都是惊讶,好奇地问道:“母亲,您会研制麻沸散?”聂语谨微微一笑,回道:“非我一人之力,娘是在曹老先生的医学著述中得到的启发而已。”李正一满眼都是崇拜,像个几岁稚童一般看着自己的母亲,感叹道:“母亲,您居然能在得到著述的启发后,就将华佗失传已久的麻沸散研制出来,当真称得上是华佗在世!”聂语谨摇了摇头,说道:“娘不算,曹老先生才算。”这时,李正一忽地好奇地追问:“母亲,如果儿子没猜错的话,之前您所说的,刚被丞相李霄带到可汗王庭时救您的那个游医,应该就是曹老先生吧?”聂语谨点了点头,回道:“嗯,就是他。”“这些年,我们并不常见面,但我能隐隐感觉出,曹老先生一定是带着陛下的暗旨,前来突厥查探当年之事的。可他没有告诉陛下我还活着,也正是曹老先生对我的事情守口如瓶,才会有我们母子如今的相见。”听及此。李正一又追问道:“母亲,您是否知道,曹老先生他和我父亲之间,过去有无私仇?”聂语谨面带疑惑,摇头道:“我不了解他们之间是否有私仇,但我听说他救过你父亲的性命。”李正一眉头微蹙,又说道:“母亲,左右现在无事,要不,您与我讲讲当年您和我父亲的事?”聂语谨却只是微微笑了笑,微仰着头看向满天的繁星,几秒后叹道:“我看不懂你父亲。”“但我知道,你父亲是一个很有大智慧的人,而且,他极有远见。”话音落。聂语谨的眼里透着一丝疑惑不解,但更多的,还是今生得见的欣慰。至此,沉默片刻。母子二人便没有再刻意交流,而是躺在草原上,欣赏着满天的星辰,还会时不时,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的脸庞,然后,灿烂肆意地笑着。正此时。曹许也从身后的马车里缓缓走了下来,看上去颇为心事重重的样子。李正一忙坐起身来,说道:“曹老先生,是否得闲?”曹许捋捋胡须,点头应道:“老夫自然得闲,这时候过来寻你,就是想与殿下借一步说话的。”李正一冲母亲微笑示意后,便站起身和曹许走到了约十丈开外之地。曹许眉头微皱,先说道:“殿下想问,尽管开口,这一回,老夫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正一稍稍凑近了些,从袖中取出了那张杜萧杳给他的书签,问道:“您还记得这张书签吗?”曹许面带怅惘之色,叹道:“当然记得。”“这是老夫送给先帝的。”李正一见曹许没有丝毫撇清关系的样子,便更觉有隐情,遂追问道:“既然如此,那这书签上面,留有彼岸果果核的香气,您知道吗?”曹许毫不犹豫,点头道:“老夫知道。”李正一又继续问道:“那么,这个彼岸果果核,若伴有长期且大量的渠江薄片茶会慢慢地致人死亡,且会死得无声无息、令人察觉不出毒物,您知道吗?”曹许依旧毫不犹豫,点头道:“老夫自然知道。”李正一满脸疑惑不解,问道:“那你当年,为何还要将这浸染过彼岸果果核香气的书签,作为礼物赠与我父亲?你也应该知道,他酷爱品尝渠江薄片茶。”听及此。曹许沉默了几十秒。片刻后,他才将满载回忆的思绪拉回到现实眼下,却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凑近之后,和李正一小声耳语了一番。也就是耳语的这几句话。让李正一不由得瞳孔放大,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曹许,颤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曹许郑重地点了点头,回道:“殿下,这也是那日在太学里,不管你和王知年。杜萧杳如何追问,老夫都始终选择三缄其口,不告诉你们真相的原因。”听及此。李正一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原本以为,这些事情背后的故事应该很复杂,其实,也不过如此,只不过,他自己之前几乎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思考过罢了。正思忖着。就看见不远处。路清言和薛云童一前一后骑着马甚是轻松地回来了,在他们的马匹身后,还拖着几个留下来的杀手活口。走近后,二人拱手回道:“殿下,潜伏杀手已尽除。”李正一示意,将这些作为活口留下来的杀手捆好手脚之后,关进马车。很快。队伍又重新出发了。李正一打算在干掉杀手之后,连夜离开突厥,赶回大唐丰州,毕竟,也只有在自己的地盘才会更有安全感。马车往前走着,而李正一满脑子里想的,还是方才曹许说的那些话。萦绕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正一竟在马车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是天已大亮。环顾四周,聂语谨、阿史那允臻和阿舜都在马车里安安静静小憩着,倒也觉得现世安稳,很是满足。几秒后,李正一似乎听得人声鼎沸,遂轻轻地掀开轿帘,却见他们的马车已经行走在一处很热闹的地方,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还没等李正一开口问。路清言便先开口说道:“殿下,这里是丰州。”李正一叫停了马车,问道:“为何如此热闹?”薛云童看向李正一,回道:“今日好像是开市之日。”这时,阿史那允臻也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听到薛云童在说开市之日,便突然来了兴致,瞌睡也瞬间没了一大半,只好奇地问道:“开市是啥呀?”“外面看着好热闹,有好多好吃的东西,要不,咱们下去逛逛吧?”“这两日,天天呆在马车里,也实在憋得慌,正好下去活动活动。”李正一思忖片刻,也觉得这段时日在马车里待得久了,确实身子骨都有种舒展不开了的感觉,便点头应允道:“咱们下去逛逛吧。”说罢。李正一便和聂语谨、阿史那允臻、阿舜一道下了马车,在这丰州城中四处逛了逛,而路清言和薛云童始终小心翼翼地随侍在他们的身后。忽然,一股香味传来。是饭菜的香味。抬头一看,他们正在一家酒楼的门口,这家酒楼的名字也叫题名居。李正一有些好奇,自言自语道:“这家题名居,怕不是洛城‘题名居’在丰州城中开设的分店吧?”阿史那允臻却捂了捂早就已经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抿了抿嘴,说道:“这家店的饭菜真香,我这肚子都饿好久了,咱们进去随便吃点?”说罢。李正一有些犹豫。而聂语谨却笑了笑,说道:“已是丰州境内,应是无碍。”“允臻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饿了,要不,咱们就进去随意吃点,寻儿你放心,娘是医者,有验毒之法,自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听到母亲方才最后一句话。李正一才舒了一口气,说道:“走吧,进去看看。”其实,李正一就只是打算进去看上一看,并没有真的想在此地吃饭,毕竟,以他们现在被追杀的处境,还不敢如此随心肆意地在外饮食。店内。陈设古朴,古色古香。连廊上的壁画和挂画,几乎都是袒背露腹,还颇有几分魏晋之遗风。至于墙上的那些书法作品,也都是力透纸背、入木三分之笔力。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里,有一张四方桌,李正一便在这张桌前坐下。聂语谨、允臻和阿舜也相继落座。还没等小二前来点菜。就忽然听到凳子倒地的声音,紧接着,不远处桌前的一个小丫头往后一仰倒在地上,还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看上去危在旦夕的样子。在那个小丫头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年逾花甲的老妪在哀嚎哭泣……这一切都来得太快。李正一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而聂语谨当即站起身,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径直走向那个小丫头,看了看她的眼睛和面颊,还伸手替她诊脉。看到聂语谨冲了过去,李正一知道,自己的母亲身为一名医者,此时的她不过是职业病使然,她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去挽救一个小孩的生命。如此而已。可李正一总感觉这一切不太对劲,当即起身,跟了过去,还眉眼示意路清言和薛云童提高警惕。可尽管如此。悲剧还是发生了。就在聂语谨伸手去给小丫头诊脉的这一瞬间,这个小丫头就猛地睁开双眼,然后,从袖中骤然亮出一把尖刀,直直地刺向聂语谨的心脏……这个小丫头动作极快。快到实在让人猝不及防。李正一就在距离自己母亲不到两尺的地方,亲眼目睹了母亲被这个装死的小女孩刺杀的全过程……这一刻。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双膝跪倒在地,伸手抱住了正在缓缓倒下的母亲,尽管双手颤抖着,可他一直试图捂住母亲伤口处不断涌出的鲜血。可没有用。血,根本止不住。正当李正一手忙脚乱之际。聂语谨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伏在李正一的肩头,附耳说了一句:“寻儿……”“娘给你留了一封信。”说罢,聂语谨指了指自己的衣袖,示意这封信就在衣袖之中。然后,聂语谨虚弱无力地喘息着,似乎快要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才说出了几句断断续续的话来:“墓碑上……”“若要留名……”“上官语谨吧。”“对聂家,我亏欠太多……”李正一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能不住地点头作为应答。也就几秒之后。聂语谨最后一次温柔慈爱地看向李正一,然后,缓缓地闭上双眼……当聂语谨的双手从李正一的脸颊旁缓缓落下时,李正一的眼泪瞬间决堤,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与此同时。另一个高手破窗而入,二话不说,径直就和路清言交手,纠缠于他。能和路清言过上数招的人,并不多,眼前这个高手可以算是一个。二人对战之时。薛云童拿出短箭,当即射向这个站起身就想往外逃的小女孩,直接从背后扎中她的心脏,不出片刻,那个小女孩就猝然倒地,口吐鲜血而亡……而就在众人的精力都在被刺的聂语谨和试图逃跑的小女孩身上之时。一根飞针从旁边这个老妪手中飞出,无声无息地飞向李正一的方向。这根针,很粗。但混乱之中,几乎无人查知。而这个时候,隔老妪最近的阿史那允臻在抬头的一瞬间,就发现了这根准备刺向李正一的飞针……没有任何的犹豫。也来不及犹豫。阿史那允臻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挡在了李正一身前……这根飞针,便狠狠地扎在了允臻的右臂之上。不过一息之间。阿史那允臻看向李正一,脸上始终带着一丝笑容,眼中也蕴着欣慰神色,然后,侧身慢慢地倒在了地上。刚刚才亲眼目睹了自己母亲被杀,又看着自己的阿妹中了飞针,阿舜急得咬牙切齿,直掉眼泪……虽然不会功夫,可他竟然抢在薛云童之前,拿起地上的那把尖刀,发疯一样地往被手下抓住的老妪身上扎……几秒之后。小女孩死了。老妪也断气了。可就算她们都死了,也终究无法挽回聂语谨的性命了……约摸小半盏茶时间过去。路敬淳也带着人急匆匆赶了过来,看着眼前这一片混乱,下令道:“护送殿下回客栈!”上了马车。李正一抱着自己母亲尚有余温的尸骨不肯松手,又看着眼前为了救自己而中了飞针、生死未卜的阿史那允臻,不由得仰面长叹,在心中呐喊:“老天何故如此不公?”………………丰州客栈。李正一强忍着内心的疼痛,将母亲安置好了以后,匆匆跑去看允臻。只见允臻躺在**,脸色惨白,嘴里却还不住地念叨着李正一的名字。李正一满面忧思,问道:“大夫,允臻她如何?”大夫摇了摇头,拱手回道:“恕我医术浅薄,这位姑娘所中的飞针在右臂,本无大碍,无伤性命,可这飞针上有剧毒,在下无法解毒,只能开几服药吊着性命,多活几日罢了。”一听到解毒。李正一就想到了曹许。可曹许诊脉之后,却面色沉重,深深地叹了口气之后,才说道:“允臻公主所中之毒,无解,此乃彼岸果根茎之剧毒,老夫穷其一生,时至今日,也未能寻到其解法。”听罢曹许的话。李正一心灰意冷。一心想着,用药吊着允臻的性命,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洛阳,说不定,杜萧杳能有解毒之法呢?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李正一还是决定去试试。如今的他,失去了母亲,心中支撑自己的信念便还剩一个,那就是报仇,报上官家和聂家的两次灭门之仇。不过。与李霄不同。李正一家族这么多年的点滴仇恨,都可以找得到那个幕后之人,也就是传说中的冤有头,债有主。……………………七日之后。李正一回了久违的洛城。放眼看去,这洛城之中,还是那般熟悉的路,那般熟悉的景,可此番回来,李正一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却听说太平公主这几日笼络了多方势力,在洛阳皇宫外,与温存统领的右领军卫展开了正面冲突……太平公主这是把历史上大约还要过几年才会发生的政变提前上演了。想到后面的手足相残,李正一心里有些莫名的难过,但也只有难过,对于闯宫之事,他亦不会放过……队伍在洛阳城郊停驻。而李正一后路清言两个人悄悄地从宫中密道,偷偷地进了洛阳皇宫。走过曲折迂回的暗道。约摸小半盏茶的时间。他们两个总算是到了上阳宫内,进了武则天所在寝殿正殿处的密室。深吸一口气之后。李正一目光坚定,亲手推开了他与武则天之间隔着的这最后一道门。抬眼看去。偌大的寝殿。有些空****的,只有上官婉儿、杜萧杳、张易之、张御医随侍在侧。上官婉儿立于榻旁,眉头微蹙,看向武则天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心,有犹豫,更有恨意。李正一明白,上官婉儿这个眼神里,蕴满了这些年来她对躺在病榻上的这个人所有的恩恩怨怨……见李正一从密室出来,上官婉儿脸上的表情忽地变得柔婉,轻声叹道:“殿下,你总算回来了。”说罢。上官婉儿看向李正一,眼里闪着泪花,左右看了一番之后,才用带着几分微颤的声音,轻声地问道:“我姐姐呢?”“她没有和你们一起来吗?”听到上官婉儿的询问。李正一忽地意识到,这几日行路匆匆,还没来得及将母亲的事情告知上官婉儿,遂微微埋着头,任由眼角的几滴泪肆意地掉到地上后,缓缓说道:“小姨,我母亲她……”听出了李正一话语里的哽咽之声,上官婉儿几乎明白了,但她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任由两行清泪恣肆地从脸颊旁流淌,几秒后,她怔怔地说道:“我原庆幸,我们姐妹二人今生可以再见上一面……甚至以为,你终究可以亲耳听到婉儿叫你一声阿姐。”说着说着。上官婉儿泪如雨下,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抱住李正一,喃喃自语道:“寻儿,你是我最后的亲人了。”李正一亦是紧紧地抱着上官婉儿,就像是抱着自己的母亲一般。片刻之后。二人的心绪都稍微冷静了些,李正一看着上官婉儿,悄声宽慰道:“小姨,我还有个弟弟叫阿舜,也就是说,小姨你不止我一个亲人,你还有一个亲侄儿,等我处理好眼下的事情,就带你去见他,好不好?”上官婉儿含泪,点了点头。而这时,站在一旁的杜萧杳扶起上官婉儿,也不由得跟着垂泪道:“阿寻哥,我日日都在担心你。”李正一没说什么,只是将杜萧杳一把拢入怀中,轻声耳语道:“阿杳别担心,我在。”约摸几秒以后。李正一面色严肃地看向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的武则天,问道:“阿杳,能让她开口说话吗?”杜萧杳点点头,应道:“没问题。”“阿寻哥,且待我片刻。”趁着杜萧杳给武则天扎针的间隙,李正一瞥了一眼张易之,沉声问道:“东宫那边如何?”张易之拱手回道:“殿下,东宫无异常。”李正一又接着问道:“温存的右领军卫与太平公主的左千牛卫,在皇宫外冲突多久了?”张易之眉头微皱,当即回道:“昨夜至今,十二时辰有余,太平公主的左千牛卫并未得逞闯宫。”听及此。李正一微闭双眼,若有所思地回过头,看向路清言,轻声问道:“路兄,姚相那边如何?”路清言面色沉稳,回道:“殿下,三日前,姚相就已将赵州不肯投降的叛军尽数拿下,至于死也不肯投降的武懿宗,已经就地格杀。”“姚相所率大军已在返回洛城的途中,今日未时前,定能赶赴皇宫。”李正一面带欣慰,点头说道:“那好,未时之前这两个时辰,咱们就与陛下好好交流一番。”话音刚落。就听到床榻处传来了武则天的一阵轻微的咳嗽声,还有杜萧杳的声音:“阿寻哥,陛下醒了。”李正一闻声看去。武则天虽身体很是虚弱,却仍用凌厉的目光看向李正一,冷声道:“你居然还活着。”李正一没有愤怒发火,而是很刻意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轻声回道:“是,我还没死。”“让陛下失望了。”“你派杀手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就连年逾花甲的老妪,和不过七八岁的小孩子都要加以利用,够狠。”武则天挣扎着坐了起来,说道:“如今,说这些还有何意义,朕问你,你大动干戈,是要逼朕退位?”李正一摇了摇头,回道:“不仅仅如此。”武则天眼皮微抬,不由喘着粗气,眉眼间透着疑惑不解,问道:“李寻,除了想要朕如今这个皇帝的宝座,你还想要得到什么?”李正一沉声回道:“我还想得到一个答案。”武则天先是表情更加疑惑,不过几秒后,却忽然变得释然,问道:“可是关于聂家?”李正一点头回道:“对,此乃其中之一。”武则天沉声一叹,回道:“没错,当年是朕派人去聂家,带走了所有人,并私下用刑,就是为了确认你母亲聂语谨的真实身份。”李正一又问道:“可确定了结果?”武则天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李正一看向武则天,眼里蕴着很明显的怒意,朗声质问道:“既然没有确定,为何要残忍地杀害聂家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聂家何辜?”武则天冷笑一声,回道:“从他们胆敢窝藏上官嫣儿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想到会有这样一日。”这时,站在一旁久久没有说话的上官婉儿向前走了两步,直直地盯着武则天的眼睛,脱口而问道:“上官家就这样罪不可赦吗?”武则天微咳两声,接着说道:“上官仪挑唆先帝废后,还想要惩处我武家满门,难道不该死吗?”上官婉儿正欲说话。却被李正一抢了个先:“陛下,我若是告诉你,当时曾祖父那道已经拟好的废后旨意,根本就是先帝的主意,是他想要借上官家的手,来行废后之事,你会感到意外吗?”武则天面无波澜,应道:“我知道。”话音刚落。上官婉儿没有犹豫,质问道:“既然陛下知道上官家是无辜的,又为何非要对上官家斩尽杀绝?”武则天冷眼看着。没有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李正一冷哼一声,接着回道:“很简单,陛下这是想杀鸡儆猴,要拿上官家的满门抄斩,告诉朝中不服皇后的大臣,这就是下场,对吗?”“除此之外。”“陛下最想要达到的目的,恐怕还是借上官家之事,来震慑先帝吧?”听到李正一这句话,武则天平静的脸庞上突然闪过一丝波澜,问道:“何出此言?”李正一面色严肃,分析道:“三十多年前,陛下还是皇后,却已经替先帝处理朝政多年,众人皆知,陛下当时在朝中的势力,与先帝的势力几乎是平分秋色,加之先帝常年头疾,所以,陛下完全有实力震慑先帝。”“你想告诉先帝,如果再想着废后之事,就与他撕破脸,让先帝身边的那些朝臣落得与上官家一个下场。”“就像您当年下令,斩杀了私下谒见时为皇帝的李旦的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二人一样,自那以后,李旦皇兄便不敢再牵涉任何朝政……”“其实,先帝也好,李旦皇兄也罢,他们并非真的惧怕陛下,相反,他们是怀柔天下之人,不愿因一己之私而连累朝中忠臣满门性命,更不愿因朝堂内部争斗而殃及天下百姓……”“所以,他们以退为进。”听及此。武则天的神情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但仍透着疑惑不解,因问道:“你说这些,何意?”李正一没有当即回答。而是沉寂片刻后,回道:“没什么别的意思。”“对了,听闻陛下略懂医理,不知你是否知道一种下毒的方法,就是将彼岸果的果核与大量的渠江薄片茶相配,能致人毫无痕迹地死亡?”听罢此话。武则天眼神微闪,说道:“从未听过。”李正一自然不信。直接拿出杜萧杳在新开岭密室里悄悄拿出来的那张书签,问道:“陛下可还记得这张书签?”见到这张书签的一刹那,李正一明显看出武则天的表情有微微颤动……几秒后,武则天点头问道:“自然记得,这是先帝生前最爱的一张书签,如何在你的手上?”李正一不急不缓地说道:“这张书签,是曹老先生奉命进宫替先帝诊治之后,送给先帝的。”武则天面带不解,只说道:“没错。”李正一又铿锵有力地说道:“这张书签上就有彼岸果果核的香气,纵然过去十数年,香气犹存。”“而且。”“我听曹老先生说。”“当年他与先帝一见如故,便向陛下询问先帝的喜好,是陛下给他提议,让他做一张树状书签相赠的。”“最有意思的是,曹老先生送出去的这张书签并无彼岸果的果核香,他也是在多年以后才发现的这一切。”“敢问陛下。”“你觉得,到底是害了先帝?”武则天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慌张,可她极擅长伪装,半晌后说道:“你怀疑是我?”李正一答得掷地有声:“不然呢?”“那个时候,先帝已经知晓一切,是你暗中派人掳走并杀害了聂家所有人,也是你悄悄遣人将一众兵器铠甲放入前雍王的府中,并诬陷他谋反,把他贬至巴州……最重要的是,害死了孝敬皇帝李弘的人,也是你!”“所以,你必须先下手为强。”“否则,死的人就是你了。”武则天仍强装淡定,说道:“聂家之事是我做的,可其他的事情,李寻,你有证据吗?”李正一示意路清言。路清言当即打开手中的匣子。并取出了一页纸,正是当年许况公子和刘文二人最后进宫那日藏在王勃旧档的那副画作,上面画着十八个孩子深陷泥潭,还有一棵结满桃儿的桃树上偏偏长出了一个梨的奇怪场景。看了一眼这张画作,李正一缓缓地将此画递给了武则天,还说道:“垂拱三年三月十三日,乃前雍王李贤的祭日,许况和刘文二人进宫,本想请求陛下重查王勃当年旧案。”“可这一去,就再无归期。”“想必那日,他们两个就是撞见了陛下与身边人无意间提及当年诬陷嫁祸李贤之事,而被你灭了口。”听到此处。武则天默不作声。李正一接着说道:“至于孝敬皇帝李弘之死,也很简单,当初先帝正欲禅位于李弘,如此一来,你手中的权力很快就会被收回,于是,你下毒杀害李弘……”“不过,你下毒很小心,基本没有漏出破绽,宫中御医都查不出,只以为是风寒引起旧疾发作,暴病而亡。”“但曹老先生,他实非御医可比,终究还是察觉出了一些异常,但他也不敢确定,直到后来,曹老先生的爱徒王勃殒命于海上,他替王勃验尸,才发现,王勃的真正死因,与孝敬皇帝李弘的死因竟然是一样的。”“于是,曹老先生去调查了王勃死前的行踪,才知道,王勃在死前,曾去南地长寿庙中替父亲祈福,因此认识了一个叫初云的女子,见她在庙里替孝敬皇帝超度,便上前攀谈过几句。”“至于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可就在三日之后,王勃便突然殒命于南海,说是惊悸而亡。”“很难说,一定就是这个叫初云的女子下的毒,但她的嫌疑最大。”“曹老先生虽没有任何证据,但他留了个心眼,让庙中的小僧将那个叫初云的女子的画像,画了下来……”“直到七日前,在丰州,曹老先生亲眼见到了这个初云,就是陛下派来刺杀我的那个年逾花甲的老妪!”武则天像听了个笑话,冷声道:“过去二十多年了,如何认得?”李正一沉声回道:“人的面相确实会变,但成人的骨相不会变,曹老先生行医数年,可谓对骨相了如指掌……”“再说当年的初云,也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就算如今老了二十多年,她的面相也不会变化太大。”“所以,我不得不怀疑,就是陛下你杀了孝敬皇帝李弘!”“还搭上了王勃一条性命。”听及此。武则天微闭双眼,也不打算再继续辩解什么,只是小声嘀咕着一句:“你说的没错。”“朕欲盖弥彰啊……”李正一义正言辞地说道:“不是欲盖弥彰。”“而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陛下,你以为这世间之事都尽数在你的掌握之中,其实不然,任何事,只要做了,就有迹可循……”“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说到这儿。李正一稍微缓了缓,又问道:“你以为,自己当年先下手为强,逃过了先帝对你的惩治,后来还赢得了皇位和江山,你就是真的赢了吗?”听到这个问题。武则天双目无神,又好似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半晌,才缓缓说道:“这不是赢了吗?”李正一回过头,从路清言拿着的匣子里又取出一封信笺,递给武则天。武则天很是诧异地接过信笺,反应有些迟缓,慢慢地展开了信纸……李正一仍站在一旁,说道:“想必先帝的笔迹,陛下应该认得,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是先帝在永淳二年,驾崩前一日的亲笔留信,一直放在庙中佛祖金身之中悄悄藏着,直到我此番回宫,路敬淳才告知于我。”而此时此刻。武则天双手微微颤抖,目光从信纸上的每一个字缓缓扫过……很快。武则天的神情。从一开始的佯装平静,慢慢地变成了无法平静,十几秒后,她放下信纸,眼里全是吃惊和不甘,摇头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武则天的这个表情,对于李正一来说,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片刻之后。李正一收好了这封信,然后,他一脸镇定地看向武则天,沉声说道:“没想到吧?”“宋家、姚家、路家,甚至温家,都是先帝当年留下的一步暗棋。”“先帝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开始防着你了,其实,先帝与我母亲年纪相差二十来岁,二人之间并无多少深厚情谊,不过是想借用上官家女儿为他诞下一个儿子,一个可以养在宫外的儿子。”“他知道,但凡养在宫中的皇子,有陛下你的教导,要么皇子胆小怯弱,要么稍微刚毅,就会被你除掉。”“先帝很有先见之明,他想让自己的儿子经历民间疾苦,感受世事无常,再由他当年精挑细选、留在朝堂和江湖之中的忠臣志士相助,守住大唐。”“唯有如此。”“大唐江山才真正后继有人。”一语落地。武则天忽地神情复杂,仰天长笑,一滴泪从眼角滑过,嘴里念叨着:“为善……”“原来,从头到尾,你不过是把我当做一个你打压世家门阀势力的工具,用完之后就开始防着我、算计我。”李正一冷眼看着,还说道:“不然,你觉得为何这么多的朝臣会选择对你俯首称臣,你的一切,不过是先帝给你的,他既然能给你,自然也能在适当的时候,将其收回去!”这一刻。武则天开始猛地咳嗽,甚至都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咯出一大口血来,上官婉儿站在一旁,虽心有不忍,但犹豫片刻后,终于还是没有伸手去扶她……约摸小半盏茶的时间。武则天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终究还是力不从心,最终重重地一头栽倒在床榻上,又吐了一口血……尽管此时的她已经病入膏肓,却始终不肯闭眼,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皇家果然薄情……”“为善,你为了弥补上官家,为了让上官嫣儿的儿子坐上皇位……”“真是煞费苦心。”“布了三十多年的局……”“我终究还是……输了。”说完这句话。武则天便将紧紧抓着被子的手缓缓地松开了……很快,就没了气息。李正一看着已经断气的武则天,并没有预想中报仇的那种快意恣肆,遂沉声一叹,对她说了最后几句话:“李家和武家。”“不论输赢,只谈恩怨。”“因为,你们从来没赢过。”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道声音:“上官舍人,姚相所率大军已经抵达洛城郊外待命,太平公主的左千牛卫军也已败下阵来,可公主不愿降。”听到这个结果。李正一整理好思绪,不急不缓地走向上阳宫正殿门口,开门说道:“既然不愿降,就围着。”“直到她愿意投降为止。”负责传信的这个小兵士见李正一已经悄无声息地回宫了,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激动和兴奋,忙跪地行礼道:“拜见殿下。”李正一面色沉静,朗声宣道:“皇帝陛下……驾崩了。”话音刚落。上官婉儿、张易之、杜萧杳、路清言还有张御医等人皆跪地行礼道:“恭迎陛下登基继位。”……………………三日后。武则天下葬乾陵。而李正一在武则天的灵前登基,并非以大周皇太孙的名义,而是以唐高宗幼子李寻的身份即位,复国号为唐。先帝在永淳二年曾留下亲笔遗诏,让自己的幼子登基即位,且经众位朝臣对遗诏查验无误,所以,登基大典很是隆重,朝中上下无一人反对。遗憾的是。李正一的母亲上官嫣儿和一直深爱于他的阿史那允臻没有亲眼看到他登基即位、可以保护她们的这一天。……………………七日后。李正一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极目远眺,满眼都是大唐江山。在他看来,皇帝这个位置,并不意味着安逸和享乐,与之相反,应该是意味着自己肩上扛着的责任更重了。李正一想要尽自己所能,让生活在大唐这片热土的百姓们过上“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理想生活。尽管很难。总要去试一试。这一刻。他紧紧地握着自己母亲临死前留给他的最后那封信,暗自垂泪道:“母亲,儿子不会辜负您为大唐、为儿子所作的这种种牺牲……”一阵风吹过。吹落了李正一手中的信纸。上面是几行娟秀的字迹:【寻儿,母亲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生死,却从未抱怨过上苍,因为母亲还有你和阿舜两个孩子,你们都是大唐的血脉,母亲真的希望你能善待弟弟。母亲自知与你缘分不长,也深知此番你从突厥回大唐,是要去完成你父亲交给你的守护大唐江山的使命,所以,母亲不能成为你的阻碍,提前走向死亡,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母亲相信。你一定会是大唐最好的皇帝,以你的智慧和心性,定能令大唐国富民强,让百姓们都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最后。吾儿勿念。母亲只是去见天上的亲人了。】看到这些文字,思念一遍遍地涌上心头,李正一不禁泪如雨下。他知道,在丰州那日,母亲之所以选择走进那家题名居,又前去替那个女孩诊治,不光是“职业病”使然……更多的是。她知道,一旦儿子登基即位,皇帝的母亲自然会被册封为太后。可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有一个在突厥待了二十多年、还和另一个男人有过孩子的母亲作太后,如此这般,定会在朝堂之中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上官嫣儿不想成为儿子的阻碍,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为了自己而舌战群臣,闹得君臣不合,朝堂不稳……思及此。李正一下旨道:“传朕旨意。”“追封朕之生母上官嫣儿为太后,葬入皇家乾陵妃陵,配享太庙。”“另,追封默绰可汗之女阿史那允臻为皇贵妃,依礼葬入皇家妃陵。”“免去太平公主府内连坐,以最高规格的公主礼仪厚葬太平公主。”“赵州造反的武家余孽,坚决不降者,全部捉拿归案,处以死刑。”“迎庐陵王李显回洛城,与皇嗣李旦二人别居皇城,各赐府邸一座。”“封路敬淳为镇国大将军。”“封路清言为朕之亲卫首领,令其回归本家,复其名姓,写入族谱。”“念先帝旨意,宋璟、姚崇、温存等人护驾有功,各官升一品,赐黄金百两,丝绢布帛各三百匹。”还有诸多,不一一赘述。……………………三年后。国丧礼毕。大唐也在李正一的带领之下,慢慢地走向国富民强,万民康泰……李寻也渐渐地成了百姓们口中的好皇帝。也正是这一年。李正一应诺,在洛城皇宫内,给杜萧杳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封后大典,三媒六聘地将杜萧杳娶进皇宫。当日夜里。李正一不免高兴,喝得微醺,轻轻地掀开杜萧杳的红盖头,看着沉鱼落雁、倾国倾城的新娘,说道:“阿杳,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朕终于娶到你了,从此以后,大唐的江山,你我一起携手守护它!”杜萧杳点了点头。然后,喝下了手中的交杯酒。放下酒杯的一瞬,杜萧杳的眼里明显蕴着一丝娇羞,缓缓耳语道:“阿寻哥,你且随我来。”李正一虽然很是好奇,但还是任由杜萧杳把他带到了一处小池边。这是皇宫御花园的一处小池。杜萧杳点上了小池边的所有烛台,霎时间,整个小池亮如白昼……池上波光粼粼,还有星星点点的莲花与荷叶点缀,再映照着今夜姣好的月色,倒是相映成趣,别有一番美感。只不过。李正一扭头看向小池边伫立的那块大石头时,突然发现上面的字不知何时变成了“印池”这两个字,遂叹道:“印池?”话音还未落。李正一忽地觉得。眼前这个印池的画面好生熟悉,似乎是自己小时候在哪里见到过的。杜萧杳浅浅一笑,回道:“阿寻哥,这是我花了好久时间,按照自己的记忆,复原了小时候在益州老宅后院印池阿耶种的满池莲花。”“就连这几处莲花与荷叶的位置,我都完全按照儿时的印池所种。”“可有想起来什么?”这一刻。李正一尘封许久的八岁之前的记忆好像忽然之间就被打通了……片刻之后。他眼里透着惊喜,转过身来紧紧地抱着杜萧杳,小声回忆道:“阿杳,我全都想起来了,八岁那年,养父养母自知不久于人世,所以,他们将我托付给了益州郊外的一户人家,没想到,那户人家竟是杜家?”“还有,这些年,我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挥之不去。”“我隐隐记得,在那户人家住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有一个很爱笑、送我一朵荷花、说喜欢我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阿杳,难道就是你?”杜萧杳点点头,脸上泛起如片片红云般的娇羞之色,莞尔笑道:“阿寻哥,那就是我。”“还是阿耶告诉我这些的。”李正一笑道:“阿杳,有你真好。”“没想到,原来,我们的故事竟然从八岁那年就已经开始书写了。”……………………三个月后。突厥默绰可汗去世。突厥皇长子阿史那侃即汗位。他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遵从默绰可汗遗命,前来大唐,与强盛的大唐继续缔结友好兄弟国的约定。临走前。李正一和阿史那侃一同前往皇家陵寝给阿史那允臻上了一炷香。自此之后,大唐与突厥之间,互开边境贸易,互通有无,边境百姓也慢慢地过上了理想而富足的生活……时光流转。又过了半年。李正一带着已经怀有身孕的皇后杜萧杳前往乾陵拜祭自己的父母。二人对着陵寝遥遥一拜:这大唐盛世,如您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