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长安自知方才出言冒犯了公子,面上虽然没什么异常,但是心里自然惊慌。随后,他意识到自己今日不应该贸然前来,公子是未来的储君,而他不过一个朝臣之子。为了让彼此日后好相见,冯长安陪着公子继续转了一会儿,而后就找了个借口告退了。望着冯长安纵马远去的背影,扶苏心头升腾起复杂的情绪。他这个公子当的,没滋没味。整日不是听大儒们在自己耳边念仁,就是背‘子曰’;若不是有伤病在身,他可以推脱不去骑马射箭,否则他便要每日凌晨早早起床去练习骑马射箭。当王子,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你要天不亮就去上林苑里打猎,对手是凶猛的野兽。如果打不死,空手而归不代表你会饿肚子,但是你将要面对的是夫子太傅的考核。天不亮开始打猎,中午回宫然后学习,君子六艺都要学。没有一样不能是不精通的。至于那些夫子太傅,平日里相处久了,自然生出情谊。但是事实上却是,他们都是给秦王办事的,如果你做不好,他们中有些人会第一时间跑去给秦王打小报告。而当嬴政的儿子,自然更难。一个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人,对他周围的人要求也很严格。嬴政就是这样的人。嬴政对他自己要求极高,自然对他的儿子也要求绝不会低。身为嬴政的长子,他被要求每隔几天就要主动跑去嬴政的章台宫拜见嬴政。但是原主即便是将这一切全部都做好,也还是无用。说白了,这些读书习字骑马射箭的功夫在嬴政眼里只是成为储君的及格线罢了,相当嬴政的太子,你得交出来一些实际的东西。从前的公子扶苏可谓在学业上做到样样皆优,但是却连太子之位的边都没有摸到。在扶苏看来,原主最缺的就是心眼,或者是太过正义,太过单纯。比如说,从前小扶苏每次见嬴政,都会说他的师傅又教了他什么。一开始嬴政还会高兴,但是久而久之,嬴政发现扶苏只是个乖孩子。所以后期见到扶苏,嬴政经常皱眉。那个眉头皱的,都快要拧断了。至于说扶苏不具备狠厉,那是因为扶苏常怀妇人之仁。在太平年代,普通人家,心怀善意,会给自己结善报。但是这是在茹毛饮血的战争时代,王宫之中,向来最是明争暗斗,你争我夺的地方。扶苏的善良、正义、刚强,反而把他变成了一只身处狼群的异常强壮的羊,容易被吃掉,容易被利用。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嬴政绝不会当面说这些,只会用一种残酷的方式,逼着这个孩子完成成王的转变——学会残忍。心底柔软的孩子,注定是个好儿子,但绝不是好君王。嬴政会对扶苏做出较低的评价,很大程度上是把他当做储君看了。但是可惜原主看不透这一层,反而否定自己,认为是自己功课做的不够好,所以他的父亲不满意。简单来说,这对王权之下父子。父亲疼爱儿子,想要传江山给他,所以把他当个王一样来要求;但是儿子这面,只想要一个疼爱他的父亲,所以把一个王当做父亲来看。以至于公子扶苏在嬴政眼中不是合格的王储,秦王政对于公子扶苏来说,又像是一个遥远的存在,他自以为自己永远得不到父亲的认可。厘清处秦王政和自己的关系,公子扶苏自然更有底气。血缘从一开始就保障了他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以争储。除了长子的血缘身份,历史知识更是他开局的又一把利器。彼时他的舅父昌平君叛乱还未发生,如果能化解这次的危机,至少可以保住他母亲楚国公主在嬴政心目中值得信赖的地位。扶苏遥望着远处的咸阳城,不由自主地盘算着自己的未来。白马渴了,开始焦躁不安,踢着后腿,在草地上打着转,嗅着什么。扶苏勒紧马脖颈,轻轻抚摸了马脖,而后驭马到了河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决定要争夺储位,那就得好好筹备。咸阳三月的春光,烂漫旖旎,黑衣少年控马游**在高至马腹的花丛中,有时纵马飞踏过清澈见底的河道,溅出朵朵白浪。渭水的支流汩汩的流淌,伴随着氤氲水汽含混着众多花香的微风一次次扑面而来,几乎熏的扶苏醉了过去。扶苏仰天躺在马背上,被马驮着漫无目的的四处晃晃悠悠。骊山这等旖旎春光,自当好好享受。池武时刻与扶苏保持着二十丈的距离,缓缓跟着。太阳开始向西边渐沉,池武只好上前作揖,“公子,今日已经出宫将近两个时辰了,该回宫了。”扶苏用手拨开蒙住双眼的两朵黄花,缓缓睁了眼,问道:“春祭大典将至,吾乃秦之长公子,当如何为之?”扶苏似是自言自语。池武对扶苏的印象,还是停留在那个努力向王上证明自己是他最优秀的孩子的大致印象上。池武想了又想:“春祭大典自有奉常主持举行,长公子只需依礼参加即可,并无什么可特意为王上做的。倒是——”“但说无妨。”“公子近日不是骑马就是投壶,若是久了,必定荒了学业。若是大王得知……”他是大王专门派来负责监督公子的人。见冯长安都被公子打发走了,那自然由他来提醒公子。虽然,池武知道嬴政并不希望他这么做。扶苏忽的扬眉厉色。“卫率认为,吾行为有失?”“公子为陛下长子,当心里有数。”说着,池武又硬着头皮道,“不读书习剑,那可是辜负了大王的栽培之心。”扶苏还未开口,池武又道。“其实关于公子的伤势,王上先前遣赵常侍问过医家。大王一直都很在意公子,公子可万万不能让大王失望。”面对着突如其来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安慰,扶苏这才明白池武是如何看待他最近的所为的。扶苏朗笑,随后自嘲。“吾身为堂堂秦国长公子,若是因为这点小事便自怨自艾,传出宫去,岂不是会沦为他人的笑柄。”池武眼睛里闪着明显的惊讶之色。“难不成公子不是因为王上未能前来看望公子,所以才失落颓废?”扶苏疑惑。“失落?颓废?”干点普通年轻人该干的事情,怎么就是失落颓废了。他之只是还没有想好,如何去见嬴政,日后怎么和嬴政相处。历史可都是人史,人际关系是非常重要的。甚至于,对于秦王嬴政,直到今日,扶苏这个来自两千年后的人都没有见过他的历史偶像。扶苏也不知怎么的,忽的就说出了一句:“生在王族之苑,本就不该有常人之情。”苍穹之下,阳光普照着远处那座气势恢宏、端庄大气的宫殿。池武是个粗人。他年至四十,面庞黝黑,下巴处布满了短短的胡茬。闻言,池武不由得对扶苏侧目。就在那一刹那,池武觉得,公子忽然间神似少年时的大王。他池武可是看着大王成王,而后又看着长公子出生长大成人,最后因为大王信任他,才派他监督公子。宫里人多嘴杂,不少人非议公子。说公子不类大王,性格仁儒,所以大王不喜公子。他自然不相信这类鬼话,毕竟大王对公子的器重,从数次择师,多次面授机宜都可以破了这种流言。“回宫。”池武高高兴兴地应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