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去疾今日被皇帝一番好教训,这好不容易鼓足了去向皇帝上谏,结果悻悻而归。冯去疾一向自恃治家严谨,万万没想到,今日被陛下捉到这件事,让他好生没脸。本来就不得陛下亲信,如今这不是更让陛下捉到了自己的短处,冯去疾正气的头顶冒烟。只是忽的,他听到前面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引得地面产生剧烈的晃动。冯去疾自然好奇。皇帝方才明显是刚刚沐浴更衣,显然是要见一个重要的人。而他才刚出了宫门,这随即就进宫的人自然就是皇帝等着要见的人。这一撩开帘幕,外面寒气袭来,映入眼帘的是秦国士卒们,他们拥簇着一辆安车。这咸阳城里,见得最多的自然是战车。从前这咸阳城就像是一个蜂巢,而这战车自然就好比蜜蜂,每每到了秦王发动战争的时节,这一群群蜜蜂就蜂拥而出,等到秦皇出巡六国,更是战车前后相接犹如龙蛇,蜿蜒盘踞在大地上。除过战车,咸阳城里通行的也就是华盖马车了。这马车的规格都是严格按照制度来的,丞相四架,已然让诸大臣羡慕。其余的马车,纵使外观华丽,在马的数量上已经是输了。但是这安车,是真的少见。准确来说,冯去疾在咸阳城十年才能见到一回。“停车——”驭手忙问:“丞相为之奈何?”“那安车里坐的是何人?”“小人不知,这就去为丞相一探究竟。”冯去疾捋着胡须,但是隐隐已经做了大胆的猜想。他原本正在为这件事担心呢。这安车,原本只是一驾一马的小型坐车。礼记曰:大夫七十而致仕,……适四方,乘安车。安车比较安适,所以老臣和妇人多乘安车。但战国以后,这安车成了专门征聘天下贤臣之用。当是时,这安车上以束帛加璧,以蒲草裹轮,且车上一条辔绳末端书云“安车第一”。大雪积压在路面上,这辆黑色安车在这白茫茫一片的街道上,自然十分惹眼。冯去疾的四驾铜车都在它面前显得有些失色。这安车,在冯去疾的印象里,只有两个人坐过。先是赫赫有名的上卿顿弱坐过,另外一人便是秦国国尉缭。这个缭,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亏得二世还把他加入了凌烟阁,否则后世都无人记得还有这样一个缭。冯去疾捋着胡须,正在沉思。这见到丞相,秦国的士兵们自然要纷纷停下以表示对丞相的尊敬。带领兵卫的将领很快也主动上前拜见丞相。“回禀丞相,车内之人是陛下从齐鲁之地请回来的儒生伏生。随行安车的,还有……”“还有谁?”“陈郡郡守。”冯去疾听见这话,自然眉头猛地拧起。“代本相问候这二位。另外,吾久闻伏生先生大名,吾改日会亲自前去拜访。”说罢,丞相便驾车而去。如果这伏生是个人物,必然不会等到让他这个帝国丞相去拜见他,而是会亲自登门拜访。至于那陈郡郡守,他得专门下个请帖,请他到相府一聚,让他和朝中群臣相认识,如此才能让皇帝陛下满意,不再为之前的事情对他冯家感到恼火。冯去疾说毕,便命驭手驾车前去。安车内,伏生已经是年至五十的人物,开始衰老,额头上布满岁月刻下的纹路。每一道皱纹都有它自己的故事。这次被二世征召来到咸阳城,那可是儒生们的殊荣。伏生知道这对于儒家而言意味着什么,儒家将再一次被发扬广大。昔年孔子带着门徒周游列国,游说诸侯王,儒家之徒由此遍布天下,但是随后战火却愈发频繁,儒学虽然为显学,但是却不为诸侯王所用,反而是那些兵家、纵横家之士靠着自己的才能博取了高官厚禄,卿相王侯。而今二世征召他前来咸阳宫,这件事可震动了齐鲁之地的名儒们,其用心可见一斑。只是,这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说起来,伏生一直相信,福祸无门,唯人自招,但是这天降诏书,他却不得不来面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伏生赞叹的望着这气势恢宏,同时又为冰雪覆盖,银装素裹的宫殿。这咸阳宫里,一墙过了又是一墙,一楼紧紧挨接着另一楼,一阁高过一阁,廊道之中,更是郎卫林立,所见的侍卫更是不计其数。这和齐国的王宫相比,自然是前者规模更为宏大,气势更为惊人,这便是秦这一万乘之国。待马车缓缓进入宫廷,这伏生在谒者令的引见下,终于再次见到了秦二世。望夷宫——扶苏换好了冕服,坐在皇座上等着伏生和萧何。今日候在这殿里的,还有范增、张苍、淳于越。这二位,论智谋,范增自然高出张苍一头,但是论治学,却谁也高不过张苍。至于淳于越,天下闻名的大儒,又因为侍奉秦始皇帝,更是在天下驰名,比之齐鲁大儒伏生,名气自然更高。伏生从未来过秦国咸阳,今日这一入城,也是马不停蹄的前来见皇帝,据闻皇帝非常喜欢这个人,迫不及待想要见他。顶着黑白相间的头发,穿着红色儒服,被三次搜查完身,伏生这才得以缓步进入大殿。一进殿,就看到黑色冠冕在身的二世,他旁边站着三位大臣。这张苍、淳于越,都是伏生从前见过的,只是如今再见,身份气质已然和从前差异甚大。“草民伏生拜见皇帝陛下。”“免礼。为伏生赐座。”两边的内侍低声道唯,而后迅速的给伏生摆座。“你们三人也一同入座吧。”“谢陛下。”三人依着官职次序落了座,淳于越自然坐在前面,这张苍和范增两个人都主动坐在了后面。“伏生先生,当日一别,距今日已有十三年了。不知那梧台宫里的梧桐木可还安好?”伏生微微愣了一下,没想到皇帝见他居然这么随意。“回禀陛下,这梧台,草民未曾再去看过。”扶苏听了,自然点点头。“朕听闻,伏生先生经常前往姜太公的祭庙和桓公台凭吊,每每经过,都叹息流涕啊。”这话听着随意,但是却让伏生听得脸色发白,双臂微微打起颤来。而台下的几人都见怪不怪,皇帝陛下便是这样,绵里藏针。伏生当即脊背发凉,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回禀陛下,确有此事。”扶苏自然也没有责罚伏生的意思,不然也不会将他以安车征召到秦国。若是要问责他,大可直接让他在齐鲁之地就被处决,而不是大费周章惊动了天下士人。伏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十分坦然。扶苏见状,自然发笑。“伏生先生心存道义,当年齐王建想要诛杀先生以为我秦国赔罪,但是伏生先生非但不计此仇,反而还心心念念凭吊国家,朕闻之,心中动容,故今日嘉赏伏生先生。”“来人,赐伏生先生金千两,白璧百双。”伏生听了,自然战战兢兢的谢礼。“草民不才,蒙陛下赏识,谢陛下隆恩厚赐。”“伏生先生,你我之间也算是投缘。朕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先生。当初朕想要努力使法子让伏生先生活命呢,唯恐担心齐王对伏生先生下毒手。没想到,先生竟然自己想办法活了下来,想来这是上天对我秦国的馈赠,得以让朕拥有伏生先生这样的人物。”这话的意思就是,扶苏想要用这伏生。这是伏生意料之中的事情。每一个儒生,心中有怀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二世见伏生没有第一时间应答,自然不乐意。“伏生先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可是天下儒生共同的抱负。不知伏生先生因何迟疑?”伏生作揖回道:“臣闻秦国素来重用法家、兵家、纵横家之士;我等儒生入秦,便和宫中铜炉无异,并无实用。今陛下不远千里征召草民前来,草民来时一路上热泪交加,但是又唯恐空有名声而无才干,负了陛下心意。”扶苏听了,自然仰面大笑一番。“伏生先生这就多虑了。今日与你同坐的这几位,其中两位都说是从前就认识伏生先生。凡有所学且愿意为我秦国效力者,朕都愿意一一提拔。”张苍首先道:“陛下心怀天下,愿意招纳天下贤臣为麾下。伏生先生昔日也和晚辈张苍同窗一场,晚辈张苍请伏生先生留在朝中,和我等一同为皇帝陛下效力。”这是福是祸,躲是躲不掉的。伏生站起,走到中庭,对着扶苏作揖。“草民蒙陛下不远千里征召,得闻陛下有启用之心,十分感激。草民愿意为陛下竭尽其才,不求声名显达,只求为陛下分忧。”扶苏听了,自然击掌以示欢喜。“有伏生先生这样名扬天下的儒生入我秦国,必为天下儒生之楷模。来人,赐酒。”等到上了酒,其他三人这才打开话匣子。淳于越还在为儒家上台的事情感到为难,张苍主动和伏生叙旧起来。“伏念先生,晚辈敬先生一杯。当初在稷下学宫,晚辈还曾蒙受伏生先生照顾。”“张侍中哪里的话,虽然张侍中年岁比老夫小,但是论辈分,却与我是同辈。张侍中是荀卿晚年收入门下的弟子,说起来,正是在下的师弟。”张苍,那可是和韩非、李斯同出一师的人物。扶苏像是被提醒了,他忽的意识到,他手中握着的张苍是一张大牌。“稷下学宫?”扶苏像是忽的意识到这个春秋战国时期名噪一时的辩论大会场,“比及朕所创立之太学如何?”张苍对于这个问题自然也犯难,毕竟,稷下学宫哪里是他听荀卿讲学之地。“陛下,稷下学宫在野,太学为官设,前者为论辩之用,后者为充实朝中人才。”“仆射以为如何?”淳于越今日是被他孙女劝来的,儒家能否被重用再次成为显学,天下能否再有圣人之治,全看今日这次小议。只是这次会面,只召集了一个皇帝的谋臣,三个出自稷下学宫的人,还是在陛下的寝宫。淳于越看得出,皇帝陛下面临的压力,也非常大。因为从前是太子的二世,就已经提过这件事,只是遭到了群臣的驳斥。二世听了这番勉强的回答,自然敛起笑容。淳于越的立场,倒是比较坚定。“陛下,在朝之学,为吏民百姓,而乡野之学,或有非议。臣以为陛下可以对两者兼而用之。臣先前在齐鲁之地,倒是见到不少贤人。只是他们不愿意入仕,臣也不好勉强。”“仆射为朕之师,仆射说的话,朕自然当听。不过,朕以为,这天下士人也当清楚,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擒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得行焉。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仓麋,泽及后世,子孙长享。”“今则不然:蒙先帝遗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运之掌,贤与不肖何以异哉?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这东方朔的答客难,是对天下士人的一个警示。无论你有才无才,为君王用,才可为将相老虎,不为君王用,便为老鼠。“朕记得,我秦国先祭酒李斯,曾经说过一段话。一个人有无出息就像老鼠,在于能不能给自己找到一个优越的环境、平台。人的贤与不贤,决定于他所处的地方。譬如老鼠,在厕所里吃屎的,惊恐不安;而在大仓里吃粮食的,却不受打扰,安逸自在。”“这天下的士人,若是都为了骨气,一个个躲在深山老林,又或者躲在稷下学宫,不为天下吏民百姓谋。那朕又如何提拔之,他们的才能也像是秋日落叶,化为泥土,无济于世,有何用乎?”“如果天下士人纷纷躲在深山老林之中,那便是背弃百姓,背弃所学,连百姓都背弃的人,又谈什么道义呢。”“朕就是要借提拔诸位,告诉天下士人,只要是有才学且愿意为我秦帝国效力的人,朕都会大力提拔。”伏生听了,自然作揖谢曰:“闻陛下之意,草民代天下士人和百姓谢陛下。”“伏生,你可不要让朕失望。”这话听起来别有深意,但是伏生还不知道这二世皇帝到底要他做什么呢。“淳于仆射。”淳于越迟疑了一下,这才起身。“陛下——”“朕先前同你商议的事情,不知仆射考虑的如何了。朕希望,仆射能多为天下人考虑考虑,这人心不一,纷争再起,最终受苦的还是天下百姓,仆射以为如何?”淳于越还是下不了决心。“那朕再给仆射十日。就由淳于仆射和伏仆射两人共同决定。另外淳于仆射也当尽快入值太学,以协理廷尉。”伏生自然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皇帝所指是什么。却见皇帝忽的又站起,走到淳于越身边,却又负手而立。淳于越急忙转过身,跟在扶苏身后,其他两人见状,也立刻站立起来。“我秦法如这隆冬大雪,从前寒天下人心。朕如今急需要良药,为天下人送炭。朕观天下诸子百家,能胜此任者,唯有儒家。”“二位博士仆射,关乎此事,朕能依仗的,也就只有二位了。”伏生听了,大喜过望。“陛下有重儒之心,乃天下人之福。”反观淳于越,他面部像一块板砖,僵立了好一会儿才谢皇帝。方才陛下那番说辞,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虫,摆明了是给他说的。儒家日后的命运,全部都在他的手上。“陛下重托,臣一定尽快给陛下答复。”范增见到这一幕,自然狠狠皱眉。淳于越一身正气和傲骨,对儒家之学造诣极高,而陛下对他的要求,其实是让他扭曲儒家,淳于越自然不肯。如今唯有看另一位的了。倒是张苍,他本就是支持儒法结合的人,毕竟他师承荀子,儒法兼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