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犹龙知道,自家这个仆人因为是亲信的缘故,往来高官多有与他交好的,因为担心他与李肇基与什么往来,于是主动问道:“松宝,你何以想起李肇基来,可是他给你银钱了?”松宝吓了一跳,连忙解释:“自上次李肇基与林总兵闹掰后,小的可没再收他的银钱,请老爷明察。”沈犹龙微微点头:“为何之前收,那件事之后就不收了。”松宝说:“小的......小的还以为,李肇基就是个海商,斗不过林总兵,就.......选了林总兵。”沈犹龙从来不制止松宝收外人的银子,因为松宝从来不敢和他说假话,从松宝的迎来送往里,沈犹龙还能知道不少当面见不到听不到的事。但松宝这话,却触动了他,他何尝不是选了林察,现在也一样选错了。“那你为何提及李肇基呢?”“外面有李肇基的亲随来,便是之前大出风头的唐沐,小的事看到他了,才.......。”松宝小心说道。“你不早说!”沈犹龙立刻起身就要出门,却忽然觉得不对,回来洗漱了一下,才去了花厅里。花厅的宴会原本已经散了,也不知道唐沐是故意还是凑巧,单单是赶在陈子壮送客的时候到了门口,不仅骑马而来,而且还有几辆马车,一下就把宾客们的座驾堵在了街上,这下想走也走不了,眼见陈家的健仆往里抬着箱子,众人又跟着回来看热闹。沈犹龙到的时候,唐沐正挨个打开那些箱子盖,里面白花花的码放着整整齐齐的银锭,唐沐说道:“陈老爷,这是鸿宾楼善后时所需的银两,全都是上好的倭银,大的五十两,小的十两。待鸿宾楼把事谈妥了,便即时交割了。在下奉命送来这些银子,取走商社的金冬瓜。”“你们大掌柜莫不是把我这南园当成了出纳算账的柜台了吧。”陈子壮脸色是很难看的,今日宴会,请来的都是文人墨客,是风雅事,谁知道就来这么个糙汉,带的拿的,嘴里说的,全都是钱,更是要在自己的南园交割,这可是有损南园的形象。唐沐笑嘻嘻的说:“哪里话,总不能把这么多钱带去鸿宾楼吧,那里人多口杂的,或许还有奸人摆下鸿门宴,动刀兵。所以,双方都放心的地方,也就只有您这南园了。”说着,唐沐直接拔出了明晃晃的刀,说道:“上次拿来金冬瓜,在下斩过,以证其实,这银锭,也该如此.......。”“不用了,在南园动刀,实在不祥,收起来吧。”陈子壮立刻提醒。唐沐悻悻收刀,与陈怀仁一起交割,去库房取了金冬瓜,放入银锭,又换了两个人看守。南园有金冬瓜的事,在广州已经成为时谈,那些文人墨客虽然一个个嘴上把屙黄之物嗤之以鼻,但却非要打开瞧个新鲜,被他们鉴赏过之后,唐沐才让人收上车去。沈犹龙坐在花厅里,见唐沐安排完,说道:“唐沐,肇基本人可到了广州。”“得到林总兵的消息,昨日便是到了。”唐沐说道。沈犹龙脸色大变,他猛然意识到,李肇基已经知道林察被擒的事,而陈子壮问:“林总兵什么消息,有些时日没见他了。”唐沐笑着说:“总兵大人备战剿贼,自然常居营中。”沈犹龙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下,至少唐沐没有公开说出来。沈犹龙说:“肇基也是在老夫幕中出去的,到了广州来,怎么没见来呢?”唐沐说:“总督大人您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家大掌柜到了广州,去了您宅子里两趟,都是见不着啊。”“嗯,让他明日再来,老夫就在家中。”沈犹龙说。唐沐应下,这才带人离去。沈犹龙起身:“陈兄,这几日叨扰了,既然家中时常来客,老夫便先行回去。”陈子壮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自那日之后,在剿灭四姓这个问题上,沈犹龙一直表现出与自己共进退的姿态,怎么李肇基一来,又要单独去见呢?可他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问,于是只能把沈犹龙送出南园。其余宾客也是告辞,沈犹龙与众人分别,上了马车回广州。“听李肇基说过,他是北人,松宝,广州城里哪个酒家擅长鲁菜的,你去寻厨子来,明日在家中招待李肇基.......。”在马车里,沈犹龙思考着明日见面的事,到底是有求于人,所以沈犹龙姿态放的低了些,先从饮食上准备起来。但外面的松宝却好似没听见,没有回应,沈犹龙掀开帘布,看到松宝伸长脖子往远处去看,沈犹龙拍了一下松宝的肩膀:“你这小子,耍什么呢?”“老爷您看,那瓜摊旁停着的马车,是不是唐沐那几辆。”松宝指着远处的瓜摊,说道。“似乎就是.......。”沈犹龙也看去,他忽然说:“你看那人,是不是就是李肇基!”“就是。”赵文及也凑出脑袋来,说道。松宝说:“老爷,李肇基身边就几个人,咱们回南园,叫上陈家的仆人就能把他拿下!”沈犹龙踹了松宝一脚,差点他把踹下车去,呵斥道:“混账东西,哪里有你出主意的地方,还不驾车过去。”松宝揉了揉屁股,到了瓜摊前,扶着二人下来,却见这秋日的瓜田了长满了草,一群肥羊在地里吃着草。李肇基坐在瓜棚下,老远就冲沈犹龙等人招手,到了近前,发现他面前摆着一漂亮的炉子,上面有一锅羊奶煮的滚烫,羊奶却逐渐变色,竟然加了茶叶的缘故。“来来,总督大人,赵先生,坐,坐。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在下请二位喝。”李肇基说。“李掌柜倒是好兴致,拦着路,喝奶茶。”沈犹龙冷冷说道。李肇基叹气一声:“哪里是什么兴致,这是怂啊!这广州对我来说,就是虎狼之地,上次差点送了性命,这次不来不行,却也不敢提前露了行迹。”“林察的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他已经身陷囹圄,你还有什么担心的?”赵文及捧着奶茶,享受着热度与香甜。李肇基说:“就是因为林察被海盗抓了,我才害怕。原本我就怕他一个,现在林察被抓,谁知道海盗冲你们提什么要求,官位、钱粮,这些都好说,可我就怕,他们要我的脑袋呀。现在,我怕您这位总督大人,对我不利呀。”“混账话。”沈犹龙呵斥道。李肇基耸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越骂我我越浪的模样。赵文及连忙打圆场:“李掌柜,你是怎么知道消息的?”李肇基说:“自然是海盗送信,给我十天时间考虑。”赵文及一听,似乎与给沈犹龙的时间限制是符合的,想来海盗应该是两头吃或者两面下注。“条件呢?”赵文及又问。“出了事,我先上门的,将自己置于险地,说条件,也该你们先说才是。”李肇基说。赵文及看向沈犹龙,沈犹龙点点头,赵文及说:“海盗要朝廷抓了你,解散团练,就放林察。但总督大人从未考虑同意这些条件,不然回去叫些陈家仆人,就能抓了你吧。”唐沐却在一旁哈哈一笑:“您说笑呢,赵先生,几个仆人能不能拿下我们这些人另说,单说那团练,朝廷想解散,广东士绅能答应?”“唐沐,不许和两位无礼。”李肇基拍了拍他的肩膀。唐沐起身:“那小的还是遛马去吧。”他吹了一声口哨,远处的林子里疾驰出来十余骑手,沈犹龙和赵文及看了,不免后怕,幸亏没想着叫陈家仆人来抓李肇基,就这十几个骑兵,叫来一百个仆人,也不够人家砍的。李肇基说:“既然二位说了实话,那在下也就不藏着了。海盗说,让我做两件,一件是想法子灭了团练的水师,二是带船队打上南头寨。”“他们是何道理?”沈犹龙一时没想明白。李肇基无奈说道:“这不明白吗,我干了这两件事,他们顺势把林察一杀,那便是我李肇基杀官造反,朝廷就不剿四姓,要来剿我了,那个时候,我只能退去淡水,而朝廷的水师不存在了,珠江口不还是他们四姓说了算呀。”“好歹毒的心思。”赵文及怒道。沈犹龙则是说:“李掌柜,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那群海贼既是朝廷的威胁,也是你商社的敌人。现如今只有你我联合起来,共同应对,才为上策。”李肇基呵呵一笑,说道:“是吗,可是在下怎么觉得,我到淡水躲几天清闲,似乎对朝廷最有利呀。”沈犹龙脸色变的难看:“你什么意思?”李肇基摊开手说:“自我李肇基来到这广东,谁对我和我的商社限制最大,威胁最大?是林察吗,不,不是,是你,沈犹龙,沈大人!当初我协助你灭了英吉利船队,你本该论功行赏,按照约定把洋船送给我。可你呢,背信弃义,和林察合伙摆下鸿门宴要害我。没有你点头,林察有这个胆子,郑家有这个胆子?现在我和广东的士绅做些买卖,也是您从中搅局,联合陈子壮一起,夺团防局的财权,抓水师团练的兵权。这段时间,您住在南园,这剿四姓前前后后的事,应该被你们两个算计完了吧。别的不用猜测,最被算计的肯定是我的东方商社啊。说白了,限制我在广东扩张的,就是朝廷,就是您这位两广总督。似乎,没了您,也就没了扣在商社身上的枷锁啊,到时候,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够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沈犹龙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李肇基微微点头:“这天底下的官,最难打交道的就是您这种,一不爱财,二不好色,还对朝廷忠心耿耿,又顾全大局。能打动您的,除了权柄就是声誉,可这两样,我一样也给不了您。说起来,不论两广总督换成谁,似乎都比您要打交道。而我也不用杀官造反,躲去淡水几个月,大概这广东就要换片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