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面上,一艘漂亮的游舫划过,上面临近傍晚,船上彩灯初放,依稀可以听见歌姬在用象牙拍板点着板眼,婉转低唱。那声音如袅袅青烟,时断时续,在彩绘的游舫上盘旋,然后归于平静的江面。游舫里,几名文士手中捏着杯子,注目静听,有人以靴子踩着甲板轻贺着,频频点头称赞,一曲歌罢,文士们纷纷称赞,各自劝酒,好不快哉。文士之中,有一年迈老者,身边靠着一位俏丽女子,怀中抱着波斯猫,有人说:“牧斋先生,京中的消息您可听到了,觉得如何?”这被人称之为牧斋先生的老者便是钱谦益了,而怀抱波斯猫的俏丽女人,则是他不顾世俗礼法,新娶不过三年的夫人,江南名妓柳如是。钱牧斋微微摇头,放下酒杯说道:“现如今北地局势紧张,闯贼颇有做大之势,国事艰难呀。这都是朝中良相,军中没有名帅的缘故。也不知道,现如今各军各镇都在勤王,咱们江南,不知是不是又要加税了。”“是呀,这些北人,真是废物,打不过闯贼,也打不过鞑虏。”另有文士愤愤说道。游舫之中,满是对朝廷的抱怨和不忿,只有在一个角落,有人独酌,眼看窗外,不愿参与这些人的纷乱。与其他文士多是壮年、老者不同,这人独独年轻了太多,正是李肇基来往颇多的好友,来自福建郑家的公子郑森。“大木,少饮些酒,饮酒伤身。”柳如是走到郑大木身边,温言说道。郑森起身,躬身施礼,说道:“实在心中烦闷,劳您挂念了。”郑森已经顺利进入了国子监,他以为,自己此行江南,可以多结交些忠君爱国的有志之士,但实际却发现,江南文人多是夸夸其谈之辈,嘴里全都是精言大义,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才能。而那些真正为朝局为大明奔走的人,却不愿与他深交。一来这些人多出身士大夫,瞧不上他这位海盗首领的儿子,二来,这些真正忧心国事的,多对郑芝龙不为朝廷尽心效力而不满,尤其是这一次,他在国子监中,每每都有人指着鼻子问,天子下诏勤王,粤军都已经北上,八闽之中就无忠义之辈吗?郑森年轻气盛,每次与人争执,多是黯然收场。柳如是说道:“大木,你是大好儿郎,日后定有你报效朝廷的机会,勿要因一时误会而郁郁。”“多谢河东君开解。”郑森却不是那么容易解开心结的,他已经去书十数封,希望父亲响应号召,即刻出兵勤王,就算不倾尽全力,也该拿出忠臣的姿态来,但这些书信,无一不是泥牛入海了。“快要到镇江了,我已经安排了客栈,到了之后,你去休息,不用再陪你师父了。”柳如是又说。郑森立刻道谢,他对钱谦益是很尊重的,但对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却有些不齿,因此柳如是的安排,很和他的心意。随着船工的号子声,游舫靠向岸边,游舫里的宴会也就接近了尾声,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想起了齐整的歌声,似有数百人在歌唱,声音洪大,气冲云霄。游舫众人,或已经下得船来,或立于船头倾听。“有一个道理不用讲,战士就该上战场。是虎就该山中走,是龙就该下海洋。谁没有爹,谁没有娘,谁想鞑虏乱家乡。若想保家卫中华,做个无惧的好儿郎。”钱谦益等听到这歌曲,纷纷点头,柳如是说道:“这歌曲虽谈不上文雅,但言简意赅,唱出了军人的本分,唱出了士卒的责任。”“嗯,确实是忠诚的赞歌。”钱谦益也是说道。有文士说道:“最近长江和运河上多有运输勤王军的兵船,却也不想,也不知这一支是哪家的兵马。”众人相互看看,却无一人知道,这个时候,另有一波人唱了起来。“大掌柜是爹呀,大掌柜是妈!兵随将领,草随风啊!咱们弟兄吃商社粮,咱们弟兄拿大掌柜的饷。活命的恩情怎么报,拿起刀枪上战场。大掌柜说啥就是啥呀,大掌柜剑指咱所向呀,谁敢与商社来做对,囸他爹啊,艹他孃。”“粗鄙,实在是粗鄙!”钱谦益听完,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说道:“这是哪里来的丘八,在这镇江城外公然叫骂,镇江官府也不管管吗?”“管?怎么管!”码头上的茶铺里,有人笑着说道:“谁敢管,这是北上的勤王军,总督勤王的沈大人就在军中,朝廷的旨意下来的,江南各地,都要配合,要船出船,要人出人咧。”而茶铺老板笑着说:“管个什么呢?咱镇江往来的军队多了,我还没有见过像这支藩兵军纪严明的,坐船给钱,喝茶给钱,从我这茶铺了拿两篓子炭,也照市价给钱。不吃朝廷的粮米,不用朝廷的薪柴,朝廷咋管?那些差役十个未必打的过人家一个。”“噤声,船上下来的都是官人。”茶铺里有人看清了钱谦益等人的打扮,制止了议论声。郑森走来,抱拳问道:“敢问老丈,这支唱歌的兵,可是来自东方商社?”“回公子的话,小老儿就知道这是琉球的藩兵,其余的一概不知道,您别问了,别问了。”茶客们不再言语,但茶铺的老板躲不过,因此只能小心应对着。郑森又问:“那这支藩军士兵,可是断发剃须的,军中火器甚多。”“是这个模样,据说都是海外的番子,头发一寸长。我看一些人脸上还有刺青。”有人嘀咕道,但当郑森看向那人的时候,那人又不说话了。郑森点点头,回到了钱谦益身边,钱谦益问:“大木,听你与那些茶客说话,可是认的这支藩军?”“回恩师的话,这支藩军名义上来自琉球,实际却是学生屡屡向您提及的东方商社的兵马。在下虽未得见,但天下兵马之中,断发剃须,以火器为主的,只有这么一家了。”郑森回答说道。钱谦益点头:“搞清楚身份就好,走,去了客栈,再说。”等钱谦益到客栈的时候,镇江府衙的一位幕僚也到了,镇江知府是钱谦益的学生,虽然本人不在城内,他的手下却不敢怠慢。那幕僚在听完钱谦益的问话后,一边添茶,一边说道:“钱先生,那支藩军确实是出自东番地一家商社名下。听说是琉球国内遭遇倭寇,请了这支番子军去,剿了倭寇。在沈总督剿灭广东四姓时,恰逢琉球使者漂流至广东,东方商社也参与了作战。其甲械精良,铳炮犀利,还有炮舰,对于剿贼,裨益很大。而琉球王新封,一心为朝廷效力,因此派遣国内精锐北来,但琉球国小民少,兵马不多,为襄赞军务,琉球王又出资雇佣东方商社兵马,使其效力于沈总督麾下。”钱谦益闻听之后,点点头:“想不到其中还有这些内情,那琉球王确实忠诚,只是这支藩军,实在太不知道礼数了。”郑森在一旁听着,知道幕僚说的大半是假的,他李肇基是白手起家,就算与琉球有牵扯,断也不是受琉球王雇佣的。只不过,郑森不想把话说透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老师钱谦益对李肇基的军队颇有微词,现如今他是无能力为朝廷效力,算是成事不足,若再说了李肇基的坏话,岂不是败事有余了吗?幕僚继续说:“钱先生说的是,只不过营中诸事,都是沈大人在管,地方上根本无法插手。不过这些藩军的军纪倒是不错,从不扰民,其住在租赁的仓房里,除了府衙支派的人和物,其余但凡取用,都是会付账给本地百姓,又因为军中土蛮甚多,因此除却一些军官,少有人出营。就是平日训练时声音大些,喜欢喊口号,再就是吃饭、休息之前,会唱歌。其余的倒也没什么了。”“沈大人可在营中?”钱谦益问。幕僚立刻说道:“并不在,藩军自浙江来,一路行止,都有监军卢公公的手下和沈大人的官属安置。沈大人就在镇江呆了一日,便是去了松江,现如今兵马已经过的差不多了。在镇江的还有两营兵,两日内就会离开,乘坐漕运总督的船前往淮安。”“那你可知道,沈大人在何处?”“沈大人现应当在松江,却不是回家探亲,听闻他两次过家门而不入,到松江是筹措大船去了。这支藩军和粤军,是要从淮安出发,在云台山坐船去京津的。”幕僚小心应对着,倒也不隐瞒。“你去吧。”钱谦益弄清楚了原委,说道。柳如是递给钱谦益一盘点心,说道:“这沈大人确实勤劳王事,与普通官员不同。而那东方社李肇基,是否如大木所说,是当世豪侠,还得见过才好说。牧斋先生,不如我们去松江一趟吧。”“松江是你的伤心地.......。”“去一趟也是无妨。”柳如是似乎不愿意提及过往,但态度确实坚定。“如此也罢,咱们去瞧瞧,若有需要,也可为勤王军提供些帮助。”钱谦益说道。他又看向郑森,说道:“大木,那李肇基是你好友,你可否为为师引见一番?”郑森当即说:“学生自当尽力。”松江府。“松宝,你回去跟沈大人说,我今日要见程璧掌柜,商定出船日期,甚是重要,今日的宴会就不去了。”李肇基询问过松宝此次宴会招待的人员之后,对松宝说道。沈犹龙宴请的都是江南的名士,什么龚鼎孳、吴梅村之类的,既然是一些夸夸其谈的东林党,也是一些在后世清军下江南时候卑躬屈膝的无耻之徒,李肇基可不想陪他们逢场作戏。唯一遗憾的是,沈犹龙宴请的主宾,沈廷扬,今日不能得见了。“哎呀,李掌柜,今日可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呀,您不去,定是毕生憾事。”松宝劝说到。李肇基哈哈一笑:“松宝,你别跟我在这里掉书袋,我可跟你说,今日去了,耽误了海船事,你家老爷,就不是打你屁股,而是要你脑袋了。”松宝挠挠头,只得退下,他离开后,唐沐走来,他一身商贾打扮,面色焦急。“怎么,不顺利?是郑森不愿意来,还是你没拿下他。”李肇基连忙问。唐沐说:“郑家公子根本就不在南京。”李肇基咬牙:“这是要坏事的,怎么不在呢,他不是在国子监读书吗?”原来,在此次北上的时候,李肇基专门安排唐沐去一趟南京国子监,去找郑森,邀请郑森到松江一见,若郑森不愿来,李肇基已经命令唐沐寻机捆来,但谁曾想,如此要紧事,会直接扑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