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肇基伸手指向了一箭之外的顺字大旗,说道:“明黄旗下,那位身披明光护心镜,腰靠猛虎兽吞的人,便是贵主吧。”李过轻轻点头:“那便是我大顺天子。”李肇基呵呵一笑,又问:“敢问,此地距离贵主,可有百丈。”“那是我大顺天子,亲射一箭,定下这会谈之地。”宋献策回答。李肇基点点头,看向吴三桂:“平西伯,你的弓,可射这么远吗?”吴三桂脸上堆笑,说道:“顺主弓力精强,远超常人,然吴某亦自幼习练骑射,射出六七十丈,不算什么。”说着,他从弓袋之中取出硬弓,弯弓搭箭,冲着侧面射出一箭,那白色箭羽在远处灰褐色的地面上分外显眼,两相一对照,距离差不多。李肇基对驾车马夫说道:“你驾车至落箭处,按照我吩咐的行事。”马夫随即应是,他先是把马车大盾上的草席掀开,露出了后面大木盾牌,其中一面还钉着一套铠甲,是颇为漂亮的山纹甲,只是与李自成那身金灿灿的相比,这一套黑色甲胄,显的阴沉而厚重。随即拽着缰绳,跑到了落箭之地,就把驾辕解下,拉马到了一边。李肇基对唐沐点点头,随着唐沐一声令下,列于身后的四十名火枪手齐整转向,李肇基对李过说:“会谈之前,我部火炮有所展示,现在就开铳一次,请李将军回奏贵主,莫要以为双方冲突,生了误会。”李来亨连忙去传信了,在其归来之后,唐沐随即下令开火,四十名火枪手相继击发,这些火枪手都来自李肇基的亲随卫队,是军中射术精湛之辈,装备的也是燧发线膛枪,饶是如此,也有六七人未曾击发,但李肇基不以为意,让这些人各自再装填,之后转向,不再射击。而马夫重新套上马车,一路小跑,把马车拉拽了回来,李肇基对李过和宋献策等人说道:“贵使且看看吧。”李过等人的眼睛一瞬间瞪大,那巨大的木盾和马车上被打出了二三十个孔洞,其中至少有五个直接击中了钉在上面的山纹甲,而且个个透甲而过,就连后面那三寸厚的松木板都击穿不少,李来亨跳上马车,用匕首从一未穿孔洞里挖出了一枚变形的铅弹,咬了咬,发现就是铅,并非其他东西,而他再看那山纹甲,感觉有异样。于是伸手一扯,却发现,山纹甲中还套着锁子甲,等把两套甲都扯下来,发现铅弹全都穿透,深入木板之中。大顺一方众人皆是心中后怕,他们明白了李肇基的意思。李肇基淡淡说道:“诸位贵使,倘若我方没有诚意,完全可以派人伪作平西伯前来,靠近之后,以火枪射你旗纛下,那里是大顺国主、统兵大将,我又问明身份,倘若如此,贵主现在怕是身陨当场,开国之主,战前阵亡,于大顺来说,是否是天崩之祸?”李过直接被李肇基问的哑口无言,这大顺新立,若是李自成死了,大顺必然大乱,说是天崩,也不为过。李肇基看向吴三桂,吴三桂从怀中取出书信一封,递给李过:“李将军,请将此信亲呈贵主,我方诚意十足,请大顺也展现一下诚意。”说罢,吴三桂等翻身上马,返回山海关,反倒是把那马车留下了。李过反应过来,收好书信,回营禀告,等他回来的时候,李来亨已经回来禀明了利害,大顺上下,谁也不曾想皇上和诸将竟然身处险地之中,纷纷后撤,退往大营深处。等到李过回来,刘宗敏、张鼐等将领纷纷围住了那马车,各自观察探索,刘宗敏摇摇头,说道:“皇上,莫不是那厮耍诈使计,天下哪里有射那么远的鸟铳,还射的这么准,威力这么大。或许这马车上的射击痕迹是早已布置好的,然后佯装射一发,来欺骗恐吓。”宋献策微微摇头:“不会,李肇基是在我们面前扯掉草席,当时微臣与亳侯都是看到,大盾平整,铠甲完全,并无损伤。”李过说:“军师说的没错,马车自前去到回来,只有一个马夫,行程全在我们视野中,而且那马夫根本就没上过马车。”李来亨从怀中摸出挖出的铅弹,呈递给了李自成,说道:“皇上,马车回来后,这是微臣从木盾里挖出来的,那个时候还是热的,显然是刚打进去不久。”刘宗敏还是有些不愿意相信:“大家都是打了老仗的,那鸟铳你们谁没见过,哪里有这般能耐?”张鼐说:“那火炮,咱们也都见过,对方那小型红夷炮的威能,不也超出你我想象吗?汝侯,吴三桂所部直面东虏几十年,汇聚天下精锐和利器,我还听说,朝廷曾从海外请洋夷来教授火炮和铳术,那红夷炮就是洋夷带来的。天下这么大,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也说不准。”李自成不想说什么,他看向李来亨,发现这个少年似有说话的意思,说道:“来亨,你有话直说。”李来亨说:“回皇上,微臣着意看过他们的鸟铳,发现和咱们营中用的大不一样。他们那鸟铳没有火绳,一扣扳机,装火绳的地方自己生出火焰来,随即就发射了。微臣听说,有什么自生火铳,或许就是这一种。另外,他们用的铳子火药也和营里的不一样。他们不用牛角盛火药,而是把火药、铳子装在一起,皇上您看,他们打完,再装填时,就扔了许多这玩意出来,微臣看来,似乎是纸筒。”说着,李来亨又把地上捡来的纸壳递上,因为这纸壳极多,众人各有一个,李来亨说:“微臣亲眼看到,那些人从腰带上的一个盒子里拿出这纸壳,引药、火药倒进去后,又塞的铳子,那铳子也和咱们见的不一样,似乎不是圆的,但装的太快,微臣没有看清。”“这是纸壳定装的子弹,戚南塘纪效新书里有记载。只不过咱营中用火器,多有各式火炮,就算用铳,也不只鸟铳一样,所以也就不用这等办法了。”刘宗敏打量了一会,对李自成说道。“如此说来,那李肇基并非弄虚作假,而是若有心算计,当真可以把朕和诸将射杀在当场。”李自成略显忧虑说道。李过直接跪在地上:“皇上,微臣该死,中了对方的贼计,还告诉对方,您就是大顺皇上。若对方当真开铳,那微臣就是告密之人了。”“人家是有心算你无心,无心之失,又没有什么损失,算什么罪过,亳侯,快些起来。”李自成却是不在意,让李过起身。他转而咧嘴一笑,说道:“岂不是说,人家饶了朕一命,确实有诚意。”说着,他把信交由宋献策,说道:“军师看看,吴三桂提了什么要求。”宋献策连忙拆看了,然后说道:“吴三桂说,这次会谈,辽镇诚意已现,但辽镇归顺,确有难处,麾下诸将多有不愿的,而虽然是一镇之首,但辈分比较低,需要他爹吴襄出面劝说。因此吴三桂提出,请大顺释放吴襄,他可以把儿子吴应熊派来当人质,以儿易父。”“你们怎么看?”李自成看向诸将。刘宗敏摇摇头,沉思不语,诸将似乎也是难言,宋献策作为军师当然逃脱不了,于是说:“皇上,虽说吴三桂说的有些道理,但总显的那么刻意了些,或许有什么阴谋诡计,微臣等一时也难以察查。”李自成哈哈大笑,说道:“他当然有咱们一时看不清的阴谋,但人家既然有饶命的诚意,大顺再拿捏着不肯放人,难免落人口实。朕不仅要把吴襄放回来,再给他加个添头,那个叫陈圆圆的女人,一并还给他,遂了他的心愿,看他还能怎么说。军师,你也和底下人仔细议一议,这辽镇归顺,安置上是怎么个章程,别的不说,这山海关门,必须由咱们嫡系掌握,不然这京城就是不稳当。”宋献策应下,他随即说道:“皇上,吴三桂一方所言,东虏举全国之兵,大规模入寇的事,当如何处置?”刘宗敏立刻说道:“这应该是吴三桂的伎俩,说什么东虏入寇,直趋京城,就是让我们退兵,他好减轻压力,方便抬高身价。”诸将微微点头,都认为如此,而李自成却摇摇头:“诸位,东虏兵强,天下共知,是我大顺的一大威胁,不能这事是吴三桂所言,就完全不信。为大顺社稷,这种事,应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倘若东虏当真来攻,莫要说倾全国之兵,十万之众,哪怕是两三万人,从蓟镇边墙进入,也是大祸事。”李自成这么一说,诸将都提高了警惕,李过也连忙说道:“皇上说的有理,咱们到底也不知道东虏动向,是与不是,全听吴三桂在说。微臣这就安排斥候自蓟镇到宣府出边墙打探,再命往来商贾提供消息。这京城位于边关,咱大顺又刚刚建立,秩序未成,内忧外患,怎么防备怎么警惕都不为过。”宋献策则是说:“皇上,消息既是吴三桂那边提供的,也该让其证明才是,这兵轻易是退不得的。但事情总要有个轻重缓急,微臣斗胆问皇上,假设东虏真有大举入寇的迹象,咱们该当如何?”“军师这话,似乎杞人忧天了吧。”张鼐说道。李自成却是摆手示意张鼐不要打断,而是说:“军师,可是想到了什么。”宋献策说道:“这几日为了招抚辽镇,微臣与熟悉辽镇的朱明降官及吴襄等人谈话不少,了解了不少辽镇内情。诸位将军或许不知道,辽镇自成一体,在崇祯朝时已经几成藩镇了,朱明调遣不动不说,辽镇与东虏之间,也是且战且和。吴三桂的亲娘舅祖大寿及一家已经投降东虏,其同胞兄弟亦在东虏那边为官,东虏对辽镇降将宠信有加,虏酋皇太极更是安排身份对等的鞑妇嫁给这些人为妻,为了避免这些女人仗着娘家欺负丈夫,还曾明令,若有欺辱的,问罪娘家父母。可以说,东虏已经拉拢辽镇几十年了,在现如今这个时候,咱们大顺不能不考虑,吴三桂这厮两面下注。方才说起东虏寇边,诸将不信,我且问一句,若是吴三桂投降东虏,引入夷兵入山海关,诸位还能不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