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马湖府沐川司,明初时本是安氏土司的领地。时光永是流逝,一晃数百年过去了,安氏衰落。征西副将军、定虏侯李定囯来到了这里。他今年二十九岁,身高八尺,相貌英俊。眺望着无边的美景,心潮澎湃。沐川只是条小河,却汇入大江(长江)。壮哉!悠悠兮,大江!“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骑驰至身边。“吁!”勒紧疆绳,一儒士翻身下马,乃是李定国的谋士龚应祯。“龚兄,汝来得正好,与吾一起凭江远眺,吊怀先贤,不亦乐乎!”龚应祯一乐,自己的这位东主,雅量高致,大战临头,依然有此闲情。“鸿远,跟吾回营吧,又有嘉定的百姓来劳军了”。嘉定百姓恨袁、武二贼入骨,自明军驻于沐川司后,犒师的百姓,络绎不绝。皆是来求李定国速发兵攻打嘉定,救民于水火。李定囯皆不为所动。这位年轻的将军,作战时喜欢一马当先,人称“小尉迟”,可绝非有勇无谋之辈。朱亨嘉拨给他的两万江西兵还没到,此时他的本部仅有三万,加上东川禄氏、镇雄府陇氏、乌蒙府禄氏、乌撒府安氏的一万五千土兵,不过四万五千人。而袁、武二贼却有兵八万,敌众我寡。不打无把握之仗,是李定囯信奉的宗旨。他放出风去,说自己来这里,只是为北伐清虏做准备,并不是来打袁、武二贼的。一边悠闲地观赏风景,一边安营扎寨,耐心地等待王得仁、宋奎光的两万江西兵。“鸿远,此次来犒军的是嘉定城的富商张奎。据他说,袁韬、武大定,因为军饷不足,分散就食。武大定去了眉州,袁韬留在嘉定”。“二贼分散了?”李定国一楞:“快,随吾回营,找那张奎问个明白”。“小尉迟”虽然只有二十九岁,可他十岁从军,已经是个打了十九年仗的老将了。沙场百战磨练出来的敏感嗅觉,让他闻出了战机的味道。回到大营,唤来靳统武、窦名望、陈建、王会诸将,仔细寻问张奎。“汝是说袁、武二贼已经分离?此时嘉定城内还有多少兵马?”张奎说道:“二贼粮饷不足,武大定去了眉州,袁韬的数万兵马,分了一部分去峨眉、犍为、荣县、威远等县就粮,城中仅剩三万兵马。大帅,此正是袭取嘉定的良机啊!”“大帅,出兵嘉定吧,天赐良机,不可不取呀!”诸将纷纷请战。李定国凝视着张奎,见其神态自若、不似有诈。点点头,敌军三万,我军四万五。这个仗可以打。不过,袁韬手下的老匪,多在这三万人中,又有坚城可守,不可大意。想了想,问张奎:“张掌柜,汝能帮忙将我军的精锐,偷偷送进城吗?”张奎想了想道:“吾最多带两百人进城,再多的话,恐贼起疑”。“嗯,两百人出其不意,应该能夺取城门。王会,汝率两百人随张掌柜入城,吾军夺城之际,汝趁乱夺取城门,放大军入城”。“末将领命”。李定国忽然叹气:“战机虽现,奈何这嘉定位于大江、阳江、青衣水三江交界处,打造船只渡江需要时间,恐错失良机啊!”张奎道:“这有何难!那袁韬杀害杨展恩公,嘉定百姓恨不得生食其肉。吾这就去联络江边百姓,准备船只,渡大军过江”。……李定囯的大军往嘉定州杀去,首先进入了犍为县境内。部将陈建禀道:“大帅,这犍为城有三千袁军驻守、是否先拔此城?”李定国笑道:“兵分则弱,不管它,集中兵力,直取州城龙游县。只要打下了龙游城,莫说是犍为,吾料荣县、威远诸县,皆会降”。如果说摇黄十三家是贼首的话,大西军就是贼王。李定国随张献忠做了十几年的贼,深知贼性。为贼者,畏威而不怀德。不讲道义,一盘散沙,势强则聚,势弱则散。只要把袁韬驻于龙游城内的三万本部老兵消灭了,其他分散在各县的人马,自然一哄而散。为了迷惑敌人,李定囯下令,全军换上“袁”字旗,伪装成在外就粮回来的袁军士卒。犍为守军被蒙蔽,居然未派一兵一卒阻拦。大军来到江边,在早已等候多时的嘉定百姓接应下,渡过江去。看着无数百姓,划着小舟、竹筏,接引大军过江,李定国感叹:“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古人诚不我欺!”龙游城南门守将黄三郎,是跟随袁韬多年的老土匪。坐在城墙上剔着牙花上的肉,津津有味地回味。前几年跟着袁大哥,日子过得苦。被官兵剿得东躲西藏,没吃没穿,老弟兄们饿死、冻死无数。夺了嘉定后,弟兄们才算过上了好日子,人人都发了点小财。身份高的,还娶了婆娘。自己也得了个婆娘,只是这婆娘没花银子,是抢来的。袁大帅打听到城里有几家富商,让自己扮作贼寇去抢劫。原本是要得了财帛后,全部灭口。不料其中有个小娘,容貌甚美。自己一时不忍下手,索性抢来做了婆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该为老黄家留个后了。黄三郎正想着,忽然前方烟尘滚滚。“不好,有军队过来了,快关城门”。积年老匪,警惕性还是比较高的。“咯吱,咯吱”,沉重的城门关了一半,关不动了。“怎么回事?”“当家的,城里张大掌柜的商队,有辆大车把城门顶住了,关不上”。黄三郎下城一看,见张奎的车队正巧要出城,有辆大车好巧不巧地正顶着城门口。“姓张的,快把车挪开,不然宰了汝”。“好大的口气,爷爷先超度了汝!”话音刚落,王会的刀到了。好快的刀!疾如风,一刀劈作两半。两百精锐犹如下山猛虎,出其不意,杀散城门守军,打开城门。“杀!杀!杀!”明军杀入城去,袁军措手不及,乱成一团。袁韬大惊,明军怎么进的城,前面的犍为城为什么不报警?慌乱之下,集合了几千人马,还欲顽抗。忽报东、西、南三门俱已失守,知不可为,由北门夺门而去。逃出城外,收拢败兵,尚有万余。正待喘一口气,忽听马蹄声声,大明参将陈健率一千五百骑兵杀至。李定囯用兵向来狠辣,虽然只有一千五百骑兵,却用在了刀刃上。袁军新败,心胆俱裂,纷纷逃窜。逃得慢的,追兵赶至便是一刀。步兵如何逃得过骑兵,伏尸遍野。可怜“争天王”袁韬,在亲信拼死护卫下逃至峨眉县,清点兵马,仅余三千人。峨眉县有袁韬的谋士李乾德的五千人马驻守。李乾徳见了袁韬大惊:“大帅,您怎么来了?”袁韬长叹一口气:“别提了,龙游城丢了……”如果说袁韬、武大定是狼,李乾德就是狈。此人是崇祯四年进士,足智多谋、阴险毒辣。当年,就是他向袁韬、武大定献策,暗算杨展,夺取了嘉定。听袁韬说完,李乾徳定了定神,“大帅,当务之急,是赶紧将各县的守军收回,再通知武将军领兵会合”。袁韬点头,急遣人召犍为、荣县、威远各处守军来峨眉会合。晚了。李定囯做贼多年,深知贼性。这些贼人,势弱则散,剿得晚了,必逃入深山,后患无穷。是以,一打下嘉定,就令靳统武、窦名望、王会各领兵八千,逼降犍为、荣县、威远的贼军。果然,这三县贼军见袁老大败走,明军追至,尽皆投降。三将裹挟着一万五千降兵,回峨眉向李定国复命。龚应祯有些担忧:“大帅,这些贼军都是积年老匪,迫于势而降,就怕以后降而复叛,后患无穷啊!”李定囯微笑:“龚兄勿忧,吾心中有数”。李定国以整编为名,授给各降将官职。或给总兵,或给副将,一时间皆大欢喜。晚上,李定国请新授各官吃饭,众皆不备,欣然前往。酒至半酣,伏兵四起,一口气杀了大小头目三百余人。又率军包围降军军营,裁汰老弱,得精兵六千余,打散编入各营。多了六千人马,李定国向兵部请示,扩编两个营头。这些年,朱亨嘉一直在搞军政分离。统兵的大将无权向地方征税,扩军须得经兵部同意,否则拿不到军饷。扩编两个营头,本是小事,不料却引来轩然大波。李定囯是大西贼出身,朝中总有些官员对大西贼和李闯旧部心怀戒心。一时间弹劾李定国的奏疏满天飞,什么“擅自扩军、心怀叵测”,“贼性难移、意图谋反”等等。朱亨嘉看了以后大怒,荒唐!李定国若想谋反,怎么会只扩招区区六千人?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当即批复准许李定囯扩军六千,又派人将那些弹劾李定囯的奏疏送至李定囯营中。李定囯看了这些奏疏,又是恐惧又是感动。恐惧的是,自己效忠朝廷这么多年,出生入死,不料朝中却还有这么多大臣把自己当贼防;感动的是,监国靖王对自己信任有加。君恩难报啊!李定国留下了激动的泪水。这位豪爽的汉子不知道,朱亨嘉虽然外表上对这些统兵大将信任有加,实际上却早已暗令锦衣卫,在各军中都安排了耳目。倒不是他不信任这些将领,而是为君者,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自古哪一个英明帝王,不是耳目众多,让臣子们想蒙骗也蒙骗不了?圣明无过太祖!他老人家连臣子们在**和妻妾说些什么话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在这方面,朱亨嘉觉得自己做得不够,远远不够!……消灭了袁军主力后,李定国给峨眉的袁韬、武大定写了封劝降信,劝二人早降,否则就要和他俩“会猎岷峨”。他深谙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袁韬现在只剩三千残兵,李乾德也只有五千兵,加上武大定的三万兵马,总兵力不足四万。“袁兄,朝廷势大,吾二人万万敌不过,不如降了吧”,武大定对袁韬说。“是啊,贤弟,愚兄亦有此意”。袁、武二人惧明军势大,见了劝降信,有投降之意。李乾德听了大惊:“要说投降,我李乾德可以降,降了以后,尚可做个富家翁,保全性命。两位大帅万万不可降,降了以后,命就没了”。袁、李二人惊问:“这是为何?”“二位大帅在四川名声不佳,若是降了靖王,他必会杀二位,以收四川民心。二位若是不信,可派人查探袁大帅帐下那些投降的部将,下场如何”。袁、李二人将信将疑,派人打探消息。手下回报,袁韬帐下投降明军的那一万五千旧部,将领被李定囯杀了个精光,士兵也被打散编入各营。二人大惊,急忙向李乾徳深深一拜:“幸亏先生提醒,不然吾二人投降后焉有命在?如今计将安出,请先生教吾等!”李乾德笑道:“峨眉一带地势险峻,依山而守,其奈我何?”……“大帅,袁韬、武大定的使者送回信到了”。李定国正在大营,部下来禀。“哦,这二贼这么快就答复了,莫非是打算投降了?”李定国沉着地拆开了信。看着,看着,怒气勃发,一口鲜血喷出。“大帅”,一旁的龚应祯大惊,急忙扶李定国坐下。“气煞我也”,李定囯缓了口气,将信递给龚应祯,“龚兄也看看此信,居然敢辱及吾父!”龚应祯拆开信,只见上面写着:“自入蚕丛,荆棘塞道,万里烟绝,一望凄凉,茂草荒林,惟有马迹,狐游虎逐,罕见人踪。间有一二遗黎,又皆五官残废,割耳截鼻,刖足剁手,如游异域,忽睹罗刹,形不类人,喘延余息。备询厥故,始知令先君(指张献忠)之造福于川,盖功德若此其惨毒也。乃曾不旋踵,君之先君身首异处,尸饱馋鸦,可见天之所报,人之所为,已足昭鉴。公等碌碌,犹尚不悛,欲犯我嘉定,逞前奸之故智,词多悖谬,意实险深。倘修邻好,奉教有期;如云会猎岷峨,则水路可通舟楫,陆路可容车马,弟惟有叉手瞠目而听之矣”。这封信有三层意思:一、揭短,您父亲张献忠在四川杀人如麻,动不动就断人手足、割人耳鼻,到现在四川还有很多残疾人都是托您父亲的福;二、警告,您父亲那么厉害,最后不也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吗?三、示威,您说要和我们会猎于岷峨,可以,从水上来,我们有战船,从陆上来,我们有车马。李定国平生最敬重自己的义父张献忠,没有义父,自己当年早就饿死了。见到有人在信中侮辱自己的义父,焉能不怒。这些信里提到义父的一些所作所为,其实很多都是真的。很多事,李定国亲身经历。正因为如此,才更不愿意听到别人提。龚应祯叹了口气:“此信,袁、武二贼绝对写不出来,必是李乾德那厮所写”。李定国点点头:“那厮如此可恶,早晩吾必杀之”。喝令将送信的使者斩首泄愤,励兵秣马,剑指峨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