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给我水!”重庆府綦江县伤兵营,一名伤兵呻吟着,干裂的嘴唇,渴出了一道道口子。“来,张开嘴”。随着一道温柔的声音,伸过来一只稳健的手臂,托住了伤兵的后背,另一只手,递过水囊,塞进伤兵口中。“咕咚,咕咚!”伤兵张开了口,贪婪地吞着。“慢些,别呛着”。声音很温和,伤兵顺着声音的方向瞅去,身躯猛地一震。“呀!大公子!这怎么使得,折杀小人了!”王墀璯和煦地笑了笑:“有什么使不得?汝是为我父子负的伤”。作为王祥的长子,王墀璯一点没有少帅的架子,在军中以宽厚仁慈出名。大家都说大公子静似水,二公子烈如火。可烈如火的王墀遟却知道自己的这个大哥,一点都不柔似水,每次切磋武艺,他都被王墀璯揍得鼻青脸肿。王墀璯探望过了伤兵,又去巡视军营,总算安抚住了部下低落的士气。三天前,他吃了大败仗,丢了重庆府南川县。重庆的南川和綦江,是王祥布置的抵御明军的北方第一道防线。王墀璯率领三万军队与明军李占春、于大海、严思忠部三万人马在南川大战。双方人马数量都差不多,一开始王墀璯很有信心,可仗一打起来,才知道错了。自己的军队披甲率不足一半,而明军几乎人人有甲;自己的军队武器简陋,有些干脆把竹子削尖当长枪使,明军的军械却极精良,广泛装备了大炮和火铳;更糟糕的是,自己的军队训练不足,对战阵不熟悉,而明军却精于战阵配合。很轻易就被明军打败了,损兵五千,丢了南川城。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遭此大败,一般心志多少会受影响,王墀璯却不是,极坚韧,虽败不馁。撤到綦江后,他总结了战败的原因,一是战线过长;二是战力过弱。向王祥请求,放弃綦江,收缩防线,退到播州北部的松坎、三元坝一带阻击明军。王祥的回复来了:准。王墀璯将自己的战马让给了伤兵,坚持和步卒一起步行,部下无不感动,“赶快撤退!撤到松坎有白米饭吃”,简单的一句话,让行军速度快了很多。从綦江退到了东溪,又从东溪退到了一个小镇子。“吁!”骑兵纷纷下马,牵马步行。没法子,这地方全是河与桥,没法骑马,步兵也走不快。王墀璯眼睛一亮,“停!在此扎营!”找来一个当地老翁询问,“老丈,此地何名?怎会有如此多的桥?”“将军,此地名赶水镇,藻渡河、松坎河、洋渡河三条河流在此会聚,大大小小的河道有几十条,河多,自然桥就多喽”。“赶水镇?好名字呀好名字!”王墀璯笑了:“此地到处都是桥,明军难以布阵;桥边皆是芦苇,适合隐匿行踪。若在赶水镇埋伏,必能将明军赶下水!哈哈哈!”……打仗和谈情说爱其实是一回事,讲究的是两厢情愿。王墀璯在赶水镇设了埋伏,也得明军自愿往里面钻才行。李占春、于大海、严思忠攻占南川、綦江后,继续往南前进,到了东溪,忽然不走了。明军的主将是巴县副将李占春,副将是涪州副将于大海。这二人原来是割据重庆府的小藩镇,地头蛇,对重庆一带的地理十分熟悉。赶水镇?那地方凶险,全是水和桥,万一被人打了埋伏可不得了。停下来,扎营,把情况探清楚了再走。“李副将,部队怎么不走了?”忠州参将严思忠气哼哼地来找李占春。严思忠是四川巡抚陈邦彦的心腹,自然也是朱亨嘉的嫡系,等同于后世蒋某人的“中央军”;李占春、于大海则如同后世可怜兮兮的“杂牌军”。因此李占春虽是主将,严思忠却不怎么鸟他。被“中央军”责问,李占春不敢发火,耐心解释,“严参将有所不知,前面是赶水镇,地形复杂,万一中了埋伏可不得了。还是把情况摸清楚再前进”。“敌军都是些不堪一击的‘叫化兵’,不堪一击。尔等这是贻误战机!”严思忠袖子一甩,气冲冲走了。于大海大怒:“大哥,这小子目无尊卑、以下犯上,您干嘛还忍他?”李占春、于大海以前皆是前重庆总兵曾英的义子,所以于大海称李占春为大哥。李占春叹了口气:“兄弟呀!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这位可是陈抚台的红人,咱俩得罪不起呀!”“什么?明军停在东溪不走了?”王墀璯急坏了,他在赶水镇设好了埋伏,结果人家明军不来。这就好比给瞎子抛了个媚眼,浪费感情!想了想问斥侯:“明军的营寨是怎么扎的?”“禀少将军,明军营寨分为两块,李占春、于大海部扎于东溪东面;严思忠部扎于东溪西面”。“哦,为何他们不在一起扎营?”“听闻那严思忠自恃骁勇,瞧不起李、于二人”。“这样啊”,王墀璯微笑,一个计划浮入脑海。……东溪镇严思忠军营,营门口几名军卒,如旗杆般挺立,崴然不动。不愧是朱亨嘉的嫡系部队,训练有素,精神面貌极好。一名信使骑马飞驰至营门口。“吾奉我家少将军之命,送信一封给李占春将军”。言罢,信使取出信件,系于箭上,一箭射入营中,拨马便回。军卒将信报于严思忠,言有一信使送信给李占春将军,送错了,送到您这儿来了。严思忠一听,乐了,送个信都能送错军营,这信使够笨的。一看落款:王墀璯!咦?敌将给李占春送信?写的什么?拆开一看,信上写道:“十月二十日,谨拜李伯父尊鉴:侄愚,尝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昔伯父与家严至交,共击献贼于重庆。天道无常,竟成仇雠!每忆及此,家严无不泣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事,古已有之。有家严,方有伯父之荣华。惟伯父思之!秋冷天凉,敬请添衣。侄王墀璯恭叩”。读完信,严思忠大怒,“好汝个李占春,怪不得停在东溪,不肯进军。原来汝以前和王祥一起打过张献忠,有私交,想循私情呀!可恶!”他气冲冲带着信,质问李占春。李占春急忙解释:“严参将,吾以前的确和王祥一起打过张献忠,但那已是陈年旧事。决无循私情之意!”“既然如此,何时进军?”李占春叹了口气:“明日一早,兵发赶水镇”。次日,大批的明军往赶水镇前进。为了预防万一,李占春将部队分成三股,领头的是严思忠,自己为中军,于大海为后军。各军保持一里间距,以便互相策应。风萧萧兮蜀水寒,李占春跟在严思忠后面提心吊胆地往前走。先经过一座桥没事,又经过一座桥,又没事,连续七、八座桥,安然渡过。李占春悬着的心渐渐放下。忽然前方出现了一座狭窄的石桥,此桥极窄,仅能供两人平行通过。桥边的芦苇丛,寂静无声,连只飞鸟都见不着。不好!李占春大惊,此处必有埋伏!急令已经过桥的严思忠部返回,自己率军在桥边布防。躲在芦苇丛中的王墀璯见明军有所察觉,冷哼一声,牙缝里吐出了军令:“出击!”“杀!”无数士卒从芦苇丛中杀出,冲向明军。桥边狭窄,明军无法列阵,发挥不了战阵优势,猝不及防之下,渐渐不支。前面的严思忠接到军令,正欲返回,忽然伏兵大作。且战且走,退至桥头,桥面狭窄,人马争渡,落水者无数。李占春对严思忠道:“严参将,汝速领兵后撤,吾来断后!”严思忠又羞又惭:“主张进攻者,某也!有何面目先撤?李副将先撤,吾来断后”。李占春不再多言,领兵先走,严思忠边战边退。幸得后军于大海前来接应,二人才得以逃回。清点人马,折了五千。王墀璯打了胜仗,却不在赶水镇停留,南撤至播州松坎城附近阻击明军。左右有不解者,王墀璯笑着解释:“退到松坎,是为了收缩防线,节省兵力。之所以撤退前在赶水镇打一仗,是因为之前我军屡战屡败,不打个胜仗,没法提高士气”。……“吼!”座下的战马打了个喷嚏,马上的大明建武侯王得仁,意气昂然,腮下的几缕白毛,一得意便随风飘起。“禀报建武侯,安乐溪以南只有千余守军”。王得仁奉范友贤之命,去西线听用。得了这支生力军,明军西线主将彭明扬大喜。让王得仁从合江出发,渡过安乐溪,直插赤水河东岸,攻击王墀遟侧后;自己率军一万去救滴水城。“渡溪”,王得仁凶狠地下了军令。自从和金声桓在南昌反正后,除了一开始打了几个胜仗,后面一直被谭泰压着打,王得仁心里憋着气。此次西征四川,打算打出个样子,让监国靖王好好看看。安乐溪正值枯水期,水很浅。“咴聿聿”,王得仁驭马泅水而过。“咴聿聿”,副将宋奎光紧随。守军人少,惊骇逃窜。“咯嚓”,王得仁将大刀横放,借着马力,割下了一颗脑袋。“咯嚓”,宋奎光不甘示弱。“这小子,想跟俺比刀法?”王得仁骂了一句,又冲向下一个目标。仗打得很顺,敌人的主力被王墀遟带去打滴水城了。王得仁部顺着安乐溪一路南下,攻下了怀县,直奔赤水河东岸。王祥的二儿子王墀遟,正在赤水西岸的滴水城与明将彭明扬、陈豹、侯永锡激战,闻明军偷袭自己后方,大惊。连刚夺下的蔺州城也不要了,全军撤回赤水东岸,小心防守桑木垭、二朗坝、永镇驿等地。……东线亦打成了一团糟,征西大将军范友贤带着皮熊、武邦贤诸将和王祥帐下大将王命臣对阵。双方各有五万人马,明军战力更强,王军则占着地利。双方正打得难解难分时,大明副将杨光谦、石柱土司马万年、容美土司田霈霖、酉阳土司冉天育的军队赶到了。此四人在攻下酉阳,逼降石琳之后,又打下了遵义真州司,领兵至葛彰与范友贤会合。得了这支援兵,范友贤攻势越发猛烈。见明军势大,王命臣向王祥请示后,收缩防线,撤到瓮水、余庆、湄潭等地,依乌江、花水而守。范友贤趁机攻下了重安司、黄平司、白泥司、草塘司。……此时的王祥军,在东、北、西三个方向全面收缩防守,犹如一只缩成一团的刺猬。只有南线没法收缩。南面是乌江关,离遵义城相当近,一收缩,遵义就保不住了。王祥在南线布置了五万人马,亲自防守乌江天险。对岸的明军有四万,艾能奇的两万正兵、安坤的两万水西土兵。范友贤知道乌江天险不好渡,并没有打算从南线突破。所以给艾能奇、安坤的任务,只是在南线牵制王祥。大明**虏侯艾能奇不干,他是明军中出了名的猛将,号称神射、百步穿杨。降明之前,他与孙可望、刘文秀、李定国一样,都是张献忠的义子。张献忠称帝后,被封定北王。以前是王爵,降明后只得了个侯爵,如何肯甘心?再加上听说两个义兄李定国、刘文秀降明后屡立战功,有希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自己待在贵州,寸功未立。无功如何升爵?不行,不能光佯攻牵制,得真打!艾能奇虽然以勇猛著称,但并不愚蠢。当年大西四王未降明时,强渡乌江,遇到朱亨嘉大将李明忠的阻击。孙可望见强渡乌江太难,绕道陆广河,顺利渡河的那一幕,犹在眼前。大哥能绕渡,吾也能!不过欲绕道渡江,必须经过水西安坤的地盘。这水西安氏是大明朝赫赫有名的大土司,来硬的不行,得想法子说通安坤。艾能奇请安坤吃酒。倮族勇士,最爱美酒,安坤欣然赴宴。军中摆酒,没有太多的菜,酒倒是蛮多,一坛一坛地上。“**虏侯请吾吃酒,叨扰了!”“宣慰使说得哪里话。吾最重英雄,能请您这样的大英雄吃酒,是吾的荣幸!”二人一边饮酒,一边聊天,好不快活!酒至正酣,艾能奇说话了:“安兄可曾听说,那石柱宣慰使马万年又立功了,为朝廷打下了酉阳”。安坤不屑:“打酉阳的又不止他一支军队,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能得朝廷重用,不过因为他是秦良玉的孙子而已”。艾能奇一看有门,继续挑拨:“安兄慎言,朝廷已让马万年袭了秦良玉的忠贞侯爵位。他又屡立战功,没准这一仗打完就封公爵了。到时候吾等见了他,可得低一头了”。“哼”,安坤重重一哼。“其实以安兄的本事,可比马万年那小毛孩子强多了,岂能屈居于小毛孩子之后?何不立大功以封爵?”安坤来了兴趣:“如何立大功封爵?”艾能奇道:“现在王祥的主力已被吸引在乌江关,乌江北边有支流名落蒙水,落蒙水的东边就是遵义。咱们完全可以穿过您的领地雄所则溪,到达落蒙水,再渡过落蒙水击遵义。落蒙水可没有乌江那么险,破之易矣!”安坤听完,神色变幻不定。艾能奇急了:“哎呀,安兄,自古功名马上取。您还等什么?”安坤长吁一口气,牙一咬,“好吧,**虏侯,吾就和汝赌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