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秋蝉呱噪地厉害。清台州总兵马信平静地望着面前滔滔不绝的上司,心里却烦得要命。浙江提督田雄,似乎一点没有觉察到部下的不耐烦,依然趾高气扬地指手划脚。“马总兵,明日你我二人合兵,一定要打下枫树岭。上报朝廷知遇之恩,下为自己搏个前程”。马信心里不屑,呸!前程,前程!汝为了前程连弘光先帝都抓了,献给清廷。一点臣节都没有,真小人也!虽然瞧不上田雄的人品,马信嘴里却依然毕恭毕敬地应道:“明日末将一定追随大帅死战!”回到营房,他心中懊恼,难道明天真要跟明军大战一番?难道就这样浑浑噩噩一辈子,留着金钱鼠尾见祖宗?马信对留小辫一事,十分抵触,主要是他们家祖上太有名。陕西扶风马氏,自称是黄帝后裔,先祖颛顼居帝邱,皋陶伯益,直到造父,西周时被封于赵城,始姓赵。后来,赵惠文王封赵奢为马服君,赵奢的孙子赵兴遂改姓马。秦始皇将马兴家族迁到咸阳,封马兴为武安侯,扶风马氏便在陕西定居。名门,绝对的名门!马援、马融、马腾,马超、马岱、马周、马璘、马燧、马殷……全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马信,字子玉,玉者,品质高洁的象征。父亲给他起这个表字,包含着莫大的期望。现在倒好,小辫梳起来了。这几个月征战频繁,各种消息满天飞。最令马信震惊的是清靖南将军陈泰大败,明军占了仙霞关,又包围了福州。舟山的明军也攻下了绍兴,与福建策应。马信敏锐地觉得,反正归明的时机成熟了。他屏退左右,挥笔给明浙江提督杨怀写了封信。杨帅勋鉴:久慕鸿才,冒昧致书。仆本明臣,迫于势而降虏,上愧君父圣德,下污先祖令名。苟全贱命于乱世,惶恐不安,羞愤莫名。今愿率众归明,以求一逞。肉袒负荆,不胜唏嘘。谨凭鸿雁之传,伫望白云之信。即颂近安。罪人马信敬禀。写完信,使心腹送至明军大营。驻守枫树岭的明军总兵李如碧接见完使者后,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即飞马驰书正在宁波车厩山一带与清军血战的浙江提督杨怀。……车厩山,相传是昔日越王勾践秣马厉兵的地方。杨怀率两万三千守军,与山下清浙闽总督陈锦的四万五千人马相持,已经激战三天了。双方就这样死死对峙着,谁都不肯退让一步。累累的尸体和阵亡军卒丢弃的武器漫山遍野皆是。陆上打得厉害,海上也没闲着。清定海总兵张杰的一万二千水师,和明定西侯张名振、平西伯王朝先、**胡伯阮进的一万水师,也激战了数次,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杨怀得知马信欲归降的消息,觉得这是决定南线战局的胜负手。他立即同意了马信的归降,委其为台州总兵。修书于李如碧,制定了一个里应外合,围歼清浙江提督田雄的作战计划,又从本已艰难的西线挤出了三千兵马,让总兵杜子香统率,驰援南线。“大帅,车厩山本来就兵力不足。您又抽调三千人给末将,自身安危可如何是好?”杜子香有点担心杨怀。“无妨,只要南线能大胜,西线之危必解。本帅自信还能再坚守一个月,此战的关键就在于汝等能不能在一个月内全歼田雄”。……收到了杨怀的信,又得到了杜子香的三千援兵,李如碧精神一振。他本有一万人马,加上这三千援兵,再加上马信倒戈的一万兵马,总兵力达到两万三千人;而田雄自从援闽失败后,仅剩一万残兵,尚未有时间休整补充。只要计划周详,全歼田雄的把握还是很大的。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棵山一样大的枫树,长在一条很大的岭上。当然,这只是传说,明军在枫树岭驻扎了一个月了,大枫树没找着,小枫树倒见了不少。岭北的枫树岭村,杨里长惴惴不安地来到了兵部右侍郎张煌言的面前。杨里长,名叫杨骥,今年六十岁了。枫树岭村原来没有人家,后来,从石井迁移过来杨姓,从赵岙迁移过来赵姓。杨骥家世世代代都是杨姓族长,和赵姓族长轮流当着这枫树岭村的里长。大明朝在乡村实行的是里甲制,分县、里、甲三级。洪武十四年,“诏天下编赋役黄册,以一百一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太祖皇帝是高人,这种里甲制,在大明初期,有效地解决了乡村的征粮纳税问题。后来随着政权的腐化和经济的发展,这种“画地为牢”的制度,越来越不适应明末资本主义萌芽的需要。于是,又一个高人、一代名相张居正出现了。万历九年,张居正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推动了户丁税向地亩税的过渡、实物税向货币税的转变。同时使农民拥有了更多的人身自由和职业选择,促进了工商业和商品生产的发展。张相爷真的是新崛起的大明资本家们的好朋友!“一条鞭法”在全国施行后,赋役征集不再需要里甲制度,里甲制日益式微。但是千百年来形成的皇权不下乡的传统,让里长、甲首、乡老们,依然在大明的农村居于绝对的统治地位。杨里长在枫树岭村跺跺脚,整个村子都要抖三抖。望着这个畏畏缩缩、头要垂到地上去的老汉,张煌言想到了自己那还在虏占区被扣为人质的老父亲。语气十分地温和:“您就是这个村的里长?”“正是小老儿”。“老人家不要怕。予来此是想告诉您,此地马上就要成战场了,速带着百姓躲到山里去吧”。杨骥一惊,他年纪大,经历过兵荒马乱,知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的道理,这年头当兵的比盗贼还狠!可是人走了,乡亲们世世代代居住的祖屋可怎么办?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张煌言和煦地说:“不要担心房子,打完仗,予会让那些俘虏替乡亲们重修祖屋的”。这句话杨骥是不信的,自古以来,当兵的打仗,杀人放火抢粮食,百姓只能自认倒霉。没听说过,还有战后帮百姓修房子的。嘴上却说:“多谢老爷鸿恩,小人回去后立即组织乡亲们往山里躲”。“嗯”,张煌言想了想,“汝回去组织每户派一人至军营门前领一斗米(12.5斤),虽然不多,可也够乡亲们吃几日了”。啥?杨骥楞住了。活了这把岁数,百姓给官军交粮交税,司空见惯,没听说过还有官军倒给百姓粮食的。由不得他不信,白花花的大米真领到手了。望着自家领到的这一袋粮食,杨骥抹了把眼泪对老伴杨赵氏说:“张侍郎真是个大善人!到底是咱大明的王师,仁义啊!”“爹”,一旁的小儿子杨宝好奇地问,“兵部右侍郎是多大的官哩?”杨骥一瞪眼,“让汝多读书,偏不肯,不学无术。兵部右侍郎可了不得,大致跟咱县里的陈典史品级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