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介休张原村范家大院,足足一条街,当地人称为“小金銮殿”,可见其气派。范三拔头戴一顶瓜皮小帽,身穿上好松江布制成的长袍马褂,惬意地品着茶,最好的信阳本山茶(清末称毛尖),那滋味叫一个美。为这身装扮,他爹范永斗没少骂他。说他不知道勤俭,败家。老一辈的晋商不会花钱,“抠”,是出了名的。就是再有钱,一样过着苦行僧的生活:穿老羊皮袍子、吃馍馍、夹大葱大蒜,死了以后在地窖里留大箱子元宝,但是只舍得花二两银子给自己买棺材。范家的家主范永斗就是这样一身老羊皮袍子,再往上一辈,范永斗他爹范明也是一样。按范永斗的话说,再富也不能忘本。老范家是在范永斗他爹范明手上发展起来的。当年范明他爹对范明不好,范明一怒之下,带着几颗枣子,只身一人,由杀虎口(西口)来到张家口(东口)做生意。认识了一个叫努尔哈赤的大客户,发了大财。别误会,范明仅仅是做生意,还够不上汉奸。到了范永斗这一代,跟满清勾结得紧,贩卖盐、铁、粮食、兵器这些管制物资就不说了,还出卖情报给清军,搞得清军对哪里有多少明军,多少门大炮,将领是谁……一清二楚。正儿八经的汉奸,为满清立了大功。据说,清军入关后,顺治帝宴请了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八大晋商,封为“皇商”。此事有疑议,《清实录》未见记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老范家拥有很多别的商人无法享有的政治经济特权。他们家不但为皇家采办货物,还借势,垄断了东北乌苏里、绥芬等地人参等贵重药材的市场,被民间称为“参商”;同时还是大铜商、大粮商、大木材商、大马商;自然也是大盐商。除经营河东、长芦盐业外,还插手两淮盐业。范三拔派他的第三子范毓宾待在扬州,负责两淮盐区,包括江南(南直隶)、安徽、河南、湖广、江西五省的食盐买卖。以前赚得盆满钵满,这几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主要是南明重新崛起,湖广、江西丢了一大半,一下子少了近两个省的市场;粤盐的产量越来越大,价格也比淮盐便宜,走私严重;前两点并不致命,最值得警惕的是第三点,他们遇到了一个新的对手:徽商。徽商的触角已经伸进了扬州,有后来居上之势。大明朝有陕、晋、徽三大商帮,号称“陕棒槌”、“晋算盘”、“徽骆驼”,到了现在,随着海贸的崛起,粤商也开始展露头角。最先崛起的是诚实守信的陕商,后来晋商凭着精打细算,又伴上了满清这棵大树;徽商则靠着宗族团结,和吃苦耐劳的骆驼精神先后崛起,实力均超过了陕商。徽商始于南宋,兴盛于明末。主要来自于安徽南部的徽州府歙、休宁、婺源、祁门、黟、绩溪六县之地。这些地方多山少田,种田埋不饱肚子,只能做生意。大山里长大的徽商,特别能吃苦,还特别团结,做生意没本钱,全族一起凑。徽商多为股份制,一家商号有几十个股东一点不奇怪,而且绝对是同一个姓。有人开玩笑,如果要逃命,徽州商人担子里挑的东西,第一个肯定是族谱。正是靠着宗族力量的支持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历史上,徽州商人将陕商挤出了扬州巿场,压缩了晋商在扬州的市场空间。到了乾隆年间,一提扬州盐商,基本上就是徽商了。不过,现在是顺治年间,执扬州盐业牛角的是晋商,还有晋商的盟友陕商。晋商和陕商共同控制大明的盐业,历史悠久,起源于太祖发明的”开中法“,就是让商人把粮食和其他军需物资运到边境,然后拿着军队给的收据,跟政府换盐引(政府颁发的特许经营食盐贩卖的执照)。因为山西和陕西是军事重镇,“开中法”对晋商和陕商自然有利,他们共同控制了以扬州为代表的大明食盐买卖。一直到明末,“开中法”逐渐变为“专商引岸”法,徽商才逐渐渗透进扬州。徽州商人重视教育,读的书点,点子多。最近有个扬州徽商领袖,叫江国茂的,坏点子一套一套的,老找晋商领袖老范家的碴。老范家是“皇商”,后台硬,违法的事自然就多。这个该死的江国茂,到处找人搜集老范家违法的证据,找着了就向官府告状。因为证据确凿,老范家吃了几个小亏。前一阵子,这小子居然又抓住了范三拔的小儿子范毓奇偷逃税银的证据,告上了官府。哼哼,范三拔冷笑了几声,暗道:江国茂啊江国茂,亏汝也是做大生意的。不知道朝中无人莫经商的道理吗?我老范家偷逃的税银,一大半可没落自己腰包,都送到京里去了。汝一个草民,能奈我大“皇商”何?“老爷,三少爷从扬州回来了”。范三拔正想着这事,手下来报,自己的三儿子范毓宾回来了。三儿子肯定是为小儿子的事来的,他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家主的气势来。这几年,范永斗年纪大了,渐渐地不再管事,让儿子范三拔做了介休范氏的家主。当然,这只是一般情况,真要遇到关系范家生死存亡的大事,老范永斗还是要出来主持大局的。“父亲,儿回来了”。范三拔看了看范毓宾的打扮,不由得冒火。自己不过一副普通富商的穿着,老爷子就骂自己败家;儿子的打扮可比自己豪奢多了,不仅衣料考究,帽子上还镶了一颗大东珠,可老爷子偏不骂他,还说他在扬州那个纸醉金迷之地经商,穿好点是做生意需要。没法子,老爷子疼孙子,偏心眼啊!“嗯,宾儿辛苦了,奇儿的官司怎么样了?”“父亲,妥了。江南总督马国柱改变了态度,说并非偷逃税银,乃是错缴,只需补交二十万两,便释放五弟。哼,那姓江的费了那么大劲,到底也没奈何得了咱范家”。“嗤”,范三拔鼻腔里冷笑了一声,“汝还是太年轻,不知商场险恶。那姓江的既然敢告,必然给那马国柱使了银子。幸好咱范家京里有人,汝祖父求了郑亲王,此次才能涉险过关”。“原来如此”,范毓宾恍然大悟。“此次回扬州,记得带十万两银子给马督宪,他姓江的能送,咱范家也能送”。“是,父亲”。“嗯,快去给汝祖父请安吧,他最疼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