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令朱任然是靖江王一脉的大长辈、朱亨嘉的叔祖。此人给光武帝的印象不好,主要是那一年,光武帝还是监国的时候,他以祖制为名,阻挠给光武帝的子女上封号。结果光武帝一怒之下,将自己的封号由“靖江王”改成“靖王”,然后一切就都符合祖制了。后来,光武帝升他为镇国将军,以为他能听话点,结果还是一口一个祖制。没法子,只好将他由宗人府经历升为宗人令,让自己的心腹朱亨跨做了宗人府经历。大明惯例,宗人令、左宗正、右宗正、左宗人、右宗人,都是正一品,地位尊崇但是并不管事。管事的是宗人府的经历。这一招是明升暗调,嫌他碍眼,给他个高位养老。其他几个宗室都很聪明,左宗正鲁王朱以海、右宗正唐王朱聿鐭、左宗人周王朱伦圣、右宗人益王朱慈烛都乖乖地在自己的封地养老。偏这位叔祖不肯尸位素餐,非要日日来宗人府做事,搞得朱亨嘉头疼。虽然头疼,但毕竟是自己这一脉的大长辈,也只好由着他。不料今日竟如此的愚蠢!朕当年打的是替崇祯帝的血脉监国的旗号,而且还有言在先,日后找到崇祯帝的后人便还政。现在自己已经登基,崇祯帝的后人自然是永远找不到才好!叔祖啊叔祖,汝也不想想,汝凭什么能被封镇国将军,还做了宗人令?不就是因为汝是吾靖江一脉的大长辈吗?朕要是退位了,汝以为自己还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胳膊肘不往自己这一脉拐,居然拐到崇祯那一脉去了。可恶!越想越气,在奏疏上批道:“岂有此理!朕心寒之极!未料叔祖竟如此待朕也!”刚批完,又后悔了。这道奏疏敏感之极,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批。又用朱笔将刚才的批语划掉,对身旁侍奉的司礼监随堂太监赵礼贤沉声道:“这道奏本留中,不得让任何人瞧见。明白吗?”赵礼贤平时在太监中以养气工夫出名,此时竟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奴婢明白!”明制,公事基本上用题本,私事用奏本。其实朱任然还是有分寸的,这道疏用的是奏本,并非题本。孰料依然触着了皇帝的逆鳞!处理这种事,最好的法子便是什么奏疏也别上,先将人秘密关押,再一个人偷偷去皇宫汇报。可怜朱任然是至诚君子,哪懂这些波橘云诡的政治手腕!所以,他的官做到头了。很快地,有旨意到,要他致仕回家养老,宗人令一职,由奉国将军朱亨跨担任。还好,他是靖江一脉的大长辈,若是其他宗室,估计脑袋都得搬家。……刑部司狱司管辖的刑部监,是理论上大明朝级别最高的监狱。很奇怪!以前的朝代基本上以狱为名,俗称牢狱;大明朝却称“监”不称“狱”。有资格押在刑部监的犯人,并不多;关在“甲”字号牢房里的更是凤毛麟角,这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待遇。可有人生怕待遇低了,招待不好贵客,非要给“甲”字号犯人换个牢房待着:诏狱。刑部司狱张德,正懒洋洋打着哈欠。他是刑部的老人了,官不大,不过从九品,可却见过大世面。作为刑部直属的司狱(相当于监狱长),他关过无数大官,自然也有机会接触关心这些大官的大官们。一行人快步走来。为首的一人好生面熟,呀,竟然是刘侍郎!张德一怔,再不敢打哈欠,低头挺立,恭恭敬敬地恭迎上官。刑部右侍郎刘泌脸色阴沉,“那僧人可还安分?”“刚喝了碗粥睡下。依您的吩咐,没人敢和他说话”。“嗯”,刘泌满意地点点头,指着后面几人道:“汝速带他们去提人,此人今日便要转到锦衣狱(锦衣卫的诏狱又称锦衣狱)去”。“锦衣狱!”张德一凛。进了诏狱,这人八成就废了。不敢多说,带着一个“飞鱼服”(穿此服一般至少是锦衣卫的“堂上官”——衙署长官)、八个“青绿锦绣服”去提人。他眼尖,见除了这个“飞鱼服”,后面还有一个“蟒袍”,知道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一个年轻的僧人被押上了马车,马吉翔和煦地一笑,“有劳刘侍郎”。刘沁急忙施礼,“马同知言重了,此乃吾分内事”。来到锦衣卫的诏狱,马吉翔狞笑着吩咐道:“传吾的话,有胆敢跟这僧人说一个字者,剥了他的皮”。……“放我出去!”“有人吗?”“谁来跟我说句话?”……僧人快发疯了,被关了三天,居然没人敢和他说一个字。到了送饭时间,狱卒们扔下饮食,掉头便走,没有一句言语,连脚步声都是轻盈的,仿佛是一群不会说话的行尸走肉。锦衣卫的老人都知道,马同知向来说到做到,说剥人皮,那可真敢剥!大明朝的僧人分禅僧、讲僧和教僧,分别穿褐色、玉色、皂色的纳衣。这僧人,二十岁左右,穿一袭褐色纳衣,皮肤白皙、五官端正、目光柔和又有些怯懦,手上没有老茧,倒是没吃过若。据他说,他叫“朱慈炤”,或者“王士元”。“朱慈炤”后悔了,留在凤阳多好!当当和尚或者教教书,也能过得日子。没来由的,听说南京光复了,以为自己有了出头之日,跑到江南来。这下好,看来命要保不住了!“朱慈炤”说,自己是一个苦孩子,人生历程是这样的:那一年甲申之变,他作为先帝第四子,被大贼李自成抓了。大贼嘛,自然有大气度。李自成没杀他,封了他个国公。后来,李自成败了,部下一个姓毛的将军带他逃到了河南,隐名埋姓,当了一年多的农夫。清军清剿李自成手下的“流贼”越来越急,毛将军离开了他,另寻生路。他只好一路乞讨,回到了祖籍凤阳。在凤阳,他得到了一位姓王的前明给事中收留,改名为王士元。又过了五年,王家发生了变故,他无法安身,只得削发为僧,四处化缘。化缘时,听说南京光复,新皇登基,特地来南京认个亲戚。见自己叫了半天,一个搭理自己的人都没有,“朱慈炤”悲从中来,放声嚎道:“父皇啊!您在天有灵可曾看见?大明朝没有一个忠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