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升龙府后黎朝皇宫,白雪皑皑,四十七岁的安南国王(大明册封)、神宗皇帝(自封)黎维祺陛下,撑着华盖,半卧在躺椅上,静静地瞧着御花园里银装素裹的十几株梅树。品茗、赏花、读书、听琴、看歌舞,当然,还有吃饭、睡觉,便是这位皇帝每天的生活。别误会,他可不是昏君,也不是懒政,而是没事做。安南的大权都在郑氏手上,那清都王郑梉更是个权力迷,大权、小权一把抓,黎朝的皇帝自然便没事做了。赏赏花、听听曲也挺好。十年前,神宗黎维祺陛下不甘心在皇宫中“养老”,在第三次郑阮战争时,对政事发表了点看法,说阮军堡垒筑得坚固,这个仗不太好打。完了,清都王郑梉勃然大怒。你想干啥?当年你爹想从我爹手里夺权,被我爹逼得上吊死了;我仁慈,没杀你。你莫非还想翻天?征阮回京后,郑梉便逼黎维祺让位给儿子黎真宗黎维祐。成了太上皇后,黎维祺悟出了一个道理:这安南的天是老郑家的,不是咱老黎家的。于是,更弦改辙,对郑氏毕恭毕敬。有一回郑梉生病,太上皇居然在宫中虔诚地为其祈福。上苍啊,请让清都王的身子赶紧好起来吧!我安南国可不能没有清都王啊!后来,郑梉得知此事,暗道,这小子,当了太上皇后,倒是懂事了不少!恭顺,便有回报。五年前,黎维祺的儿子黎真宗黎维祐病死了。郑梉大笔一挥,又让太上皇复了位。重登帝位后,黎维祺对郑梉愈发地俯首贴耳、唯命是从,恨不得跪下来管郑梉叫爹。郑梉之所以让黎维祺重新复位,除了因为他变听话了之外,更主要是做给大臣们看的。瞧见了没?这安南国的天,是我郑氏的天,黎朝的皇帝,我郑氏想废便废,想立便立。你们心里可得有本帐,别站错了队。和寻常百姓家的粉红色、白色梅花不同,御花园里的梅花可都是珍品,“紫梅”、“红梅”、“绿萼”、“骨里红”、“玉蝶”等,株株价值连城,颜色嘛,除了常见的粉红色、白色外,还有紫红、淡黄、淡墨……黎维祺忽地有感而发,吟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妙啊,王荆公此诗,从父皇的口中吟出,更显出梅花的品性高洁、不畏严寒”,皇次子黎维禑交口称赞。黎维祺悠悠地对黎维禑说道:“刺骨严寒之下,敢傲雪而开的寒梅,又有多少呢?”黎维禑压低了声音道:“儿臣已经跟礼部尚书阮宜、户部侍郎阮寿春等人联络了,他们都愿做傲雪而开的寒梅。只要父皇下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嗯”,黎维祺蓦地睁开了眼,一双眸子精光四射。霎时,又重新合眼,卧在躺椅上,宛如入睡的陈抟老祖。“父皇,儿臣得到了一个消息”,黎维禑的声音更轻了,仿佛蚊蚋般贴耳说道,“清都王的车驾去了清化,入宫后便再没露面,宫内隐隐有哭声。另外,还有人说,驻守宣光的郑柞已经赶往清化了”。“汝是说……”黎维祺立即坐了起来,再没半分睡意,喃喃自语:“清都王七十七了,叶落归根啊!征南大军有消息吗?”“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是即将攻下顺化城。看来此番郑氏灭阮的希望很大!”黎维祺口中发苦,对黎维禑道:“皇儿速去联络大明定西侯张名振,告诉他郑军主帅郑柞已经去了清化,宣光一带的郑军,群龙无首,请他速派兵进入宣光、升龙。再让武公悳、武公俊父子里应外合,向明军献宣光城”。黎维禑一楞:“此时发动是否有些早?父皇何不等弄清楚清都王是否已死后再动手?”黎维祺却神色坚毅,“若郑梉未死,灭阮归来之后必然要篡我黎氏之位,需趁其大军未归时动手;若郑梉已死,更要趁郑氏群龙无首之际发动。此事须以快打慢,宜速不宜迟”。……黎神宗生怕明军不肯出兵,在送给定西侯张名振的信札中,一口咬定郑梉已死,请他速领兵来。不料竟歪打正着。张名振闻报大喜,令**胡伯阮进率五千水师,沿水道攻取海阳府,从东面攻占升龙;自己率平西伯王朝先、副将黄昭率一万五千明军、两万莫军由北干府攻取宣光镇,再沿红河,从西边攻取升龙;又令南掌国王素丽涯旺沙率军两万,攻取被郑氏攻占的琅勃拉邦故地,牵制嘉兴府、奠边府、清化府一带的郑军。磨刀霍霍,正欲出征,忽报高平莫氏王太妃赵宝莲娘娘、安南都统使莫英将随征的莫军人数由两万增加到了三万五千人,并亲自领军随征。张名振大喜,这样一来,他手中的陆师人数便由三万五千,增加到了五万,兵力充足了不少。正准备唤人请他们入大帐,副将黄昭却道:“依末将愚见,大帅当至辕门口亲迎莫氏王太妃和都统使为好”。“大明是君,莫氏是臣;本帅是主帅,彼等是本帅的部下。为何要本帅亲迎?”黄昭压低了声音道:“大帅有所不知,这高平莫氏的赵宝莲娘娘和咱陛下的关系非同一般,此事,广西旧将皆知。大帅还是给其一些薄面为好,免得圣上怪罪”。“荒唐!圣上怎可做此有违礼教之事?”理学盛行的大明朝虽然不禁寡妇改嫁,但是却鼓励寡妇守节。明文规定:“寡妇守节不改嫁,免除其差役”。除了政策上的鼓励外,那一座座贞节牌坊和《列女传》压得寡妇们喘不来气。堂堂皇帝,天下道徳楷模,居然和高平莫氏的国母、一个寡妇做出如此苟且之事,在信奉理学的张名振看来,简直是难以容忍。暗道,这光武皇帝的品德不如鲁监国殿下多矣!张名振乃鲁监国死忠,对当年光武帝使手段逼鲁监国退位就藩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当然,现在大势已定,他也只是心中耿耿,并无谋反的念头。不过,私下里总是喜欢拿光武帝和鲁监国比。越比越觉得鲁监国是君子,光武帝是无赖。可不知咋搞的,君子楞是斗不过无赖。类似的例子很多,项羽斗不过刘邦,宋襄公斗不过楚成王。莫非这帝王之位,非无赖不能为之?帝位争夺也就罢了,在张名振看来,争来争去还都在老朱家的碗里。可和寡妇睡觉却万万不能忍!虽然我大明允许寡妇改嫁,但您是一国之君,应该鼓励寡妇守节,死了以后再给她们立个大大的牌坊,这样才是好皇帝。您倒好,直接把人寡妇睡了,岂不是离经叛道?更严重的是,这寡妇还是高平莫氏的国母,真正是丢人丢到海外去了!当下便把脸一沉,昂然对黄昭说道:“本帅乃是天朝大帅,代表着大明的尊严。那高平莫氏是我大明的臣子,岂有本帅亲迎的道理?汝去迎一下,本帅在大帐等候他们”。赵宝莲和莫英走入大帐,张名振不阴不阳地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吩咐设宴款待,席间态度甚是倨傲。赵太妃倒是不以为意,十六岁的莫英却目露不平之色,愤愤不满。……“母妃,那定西侯委实狂妄,颐指气使,不把我莫氏放在眼里,可恶也”,赴完宴,安南都统使莫英气恼地对赵太妃说。赵宝莲微笑,“我儿已经亲政,是高平莫氏的大王。为王者,须学会压制自己的怒气,不可意气用事”。“可我莫氏是为大明打仗,大明却不把莫氏当回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为大明打仗?为大明打仗,为娘用得着出动三万五千精兵?”赵宝莲厉喝道:“汝听好了,此战并非为大明而战,乃是为我莫氏自己而战。汝能否恢复我朝太祖高皇帝之伟业,重掌升龙城,全看此战”。“恢复太祖之伟业?母妃,您的意思是说……”,莫英年轻的脸庞上,一阵兴奋。“不错”,赵宝莲微笑道:“昔年太祖能废黎朝建莫朝,我儿如何不能?”……酒宴散后,张名振越想越气,决定上疏给朱亨嘉,劝皇帝私生活检点些。当然不能直接劝,得拐着弯劝。于是一道请求为安南国的寡妇立牌坊、并免除其差役的题本拟好了。题为表彰安南国贞妇事臣名振闻:忠臣良将、孝子顺孙、义夫节妇者,国家之宝也。自汉朝宣帝以来,历朝莫不表彰贞妇守节、抚养幼孤、侍奉公婆,有家方能有国矣。故伊川先生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安南国为我大明属国,当遵大明礼制。请免安南国贞妇之家差役,旌表门闾、封爵赠号、立祠供乡人祭祀……微末浅识,静候圣裁。这道疏送至南京乾清宫后,朱亨嘉看得莫名其妙,汝一个将军,管寡妇守节的事做甚?慢慢品,安南国、寡妇、守节,可恶!张名振分明是知道朕跟宝莲的事了,上疏规劝朕。岂有此理!朕跟宝莲两情相悦,关尔等假道学何事?再说,现在离得十万八千里,想见也见不着,不过写写信而已,这也不行?越想越气,把茶碗一摔,吼道:“朕看张名振是不想活了!”好家伙,龙颜一怒,乾清宫侍奉的内侍跪了一地,皆不敢抬头。气归气,朱亨嘉也拿张名振没办法。那张名振可是大忠臣,多少次和清虏血战,九死一生。忠臣不怕死,杀了他,反让他青史扬名。再说,人家也没直说,只说要表彰安南国贞妇,杀了他,反闹得自己和宝莲的事,传得天下皆知。因此,真不能杀!不能杀,有气发不出,只好在题本上一语双关,酸溜溜地批复道:“表旌贞妇,自有安南地方官办理。尔为武将,专心打仗便好。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