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对安庆很重视,这座城不仅是南京的门户,还呼应着中都凤阳,又是漕运的重要枢纽,实“淮服之屏蔽,江介之要冲”。四修安庆城,一次比一次修得坚固。谯楼上,清操江巡抚李日芃正与总兵梁大用巡视着城防。李日芃,原籍辽阳,本是大明秀才,降清早,入了汉军正蓝旗。成了旗人后,干劲十足,镇压蕲黄四十八寨,抵挡金声恒义军,十分卖力。“梁总兵,伪明这两天可有什么动静?”李日芃放下了千里镜,严肃地问梁大用。梁大用是员悍将,当年镇压蕲黄四十八寨,立过大功,统率着一万水师。自从清长江水师被明军击溃后,梁大用的安庆水师便成了清军水师的主力。虽然多尼令扬州总兵李栖凤在扬州又组建了一支万余人的水师,但是战力远远不能和早已成军的安庆水师比。“末将派哨船日夜巡视江防,未发现江对岸有何异样。船只、营寨、炊烟、旌旗都不见增加”。“嗯”,李日芃点点头,“不可大意,我等受朝廷重托,守卫这长江重镇,职责重于泰山啊!”梁大用昂首挺胸答道:“抚台放心,明军若敢来,我安庆水师也不是吃素的!”话说得提气,李日芃听了,安心了不少。却不知,朱亨嘉在对岸的池州足足隐藏了十三万大军,光水师便有四万。为了不打草惊蛇,战船全部隐藏在黄石矶港内;将士住宿皆扎帐篷,不增加营寨;连生火做饭都选在凌晨起雾之时。又留孙贵、袁宗第、王得仁诸将七万兵马在镇江、常州一带虚张声势,迷惑扬州的清军。……庭院深深深几许。安庆府治怀宁县四牌楼街的一座五开间二层穿斗式楼屋,古朴典雅。屋面黛色的蝴蝶瓦,梁面颜色暗淡的图案和粉画,无不宣告着主人乃是大户人家。东侧厢房内,孙氏怔怔地望着房里的“护净窗”看,这种窗下端加有雕花板,既美观,又遮挡住了房外偷窥的视线,在民风保守的安徽,想偷窥女眷,有点难!是的,有明一代,安徽的民风保守是出了名的。仅安庆一府,就出了二十五位理学大师。因此,想偷窥安徽人的女眷,真得有点难!“陆哥儿怎么还不来?”孙氏幽幽地叹了一声。她今年二十一岁,出身贫寒。很幸运,嫁入了程举人家。程家做过盐商,在老家安庆买了大量的田地。丈夫程涛,翩翩君子,十六岁时,又生了儿子程祖新,日子过得美美的。孰料,老天爷见不得人太好。十八岁时,丈夫生病死了,留下了孤儿寡母。守了三年寡,想再嫁,程老爷不许。“汝生是我程家的人,死是我程家的鬼。好好守节,几十年后,申报官府,给汝立块贞节牌坊,汝孙氏全族都荣耀。岂不是好?”大明朝虽然法律上允许寡妇再嫁,却又通过表彰、减税等方式,鼓励寡妇守节。因此,有孩子的寡妇,真正再嫁的,数量并不多。在出了二十五位理学大师的安庆府,更是凤毛麟角。孙氏想反抗,但是不敢得罪程老爷。家里穷,地里的收成又不好,父母、兄弟全靠程老爷救济。守节便守节吧,苦了我一人,总比全家饿死强。守了三年节,本以为已经心如止水,直到那日,赶集的时候遇到了陆哥儿。陆哥儿长得好看,长眉若柳,五官精致,深邃的眼眸既锐利又温柔;陆哥儿好本事,口能喷火,掌碎大石;陆哥儿好学问,说什么理教都是屁,人性及其本来面目才是万物之源,追求最深层次的自我,便是净土……总之,陆哥儿啥都好!就是好!“嘭嘭嘭”,“护净窗”上传来了三声轻响,一道黑影沿前檐垂莲柱滑下。孙氏心尖儿一颤,“陆郎,汝怎么现在才来?”陆文野呵呵一笑,十九岁的脸庞,坏笑起来蛮好看,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孙姐想吾了?”“嗯”,孙氏低低地应了声。陆文野心里一热,抱起孙氏,对着满脸红霞,狠狠亲去。一个时辰后,孙氏狠狠心,推了陆哥儿一把,“陆郎,不早了,汝该走了”。“急什么?”陆文野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这才好大一会?”孙氏有点担心,“舅姑(公婆)似乎有些察觉了,前些日子旁敲侧击了几句”。“哼,怕什么?吾迟早娶了汝!”“呯呯呯呯呯呯!”急促地敲门声响起,“老大媳妇在吗?”一声苍老威严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不好,公公来了!”孙氏吓得脸色苍白。陆文野冷哼一声,“等着吾,吾一定娶汝”,说完,一个壁虎游墙,沿着垂莲柱,飞身上了屋顶,“蹭蹭蹭”,消失在夜幕中。孙氏沉着地整了整衣襟,令丫鬟打开院门。院门外立着公公程德,还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家奴、健妇。程德以前做过盐商,有钱,在怀宁县盖了三栋五开间的楼。自己住中间,大儿子、二儿子分住两旁。三年前,大儿子病故,媳妇孙氏领着长孙程祖新住东边的楼院。前些日子有传言,说孙氏有些不规矩,便派人暗中盯着。今夜有响动,带人“捉奸”来了。“这么晚了,公公找妾身何事?”说是捉奸,但没抓到实据前,可是不好发作。程德缓了缓,说道:“天冷了,给孙儿带了些御寒的衣物,说完便要入内”。孙氏一拦,“妾身是守节之人,夜色已深,不方便男子入内”。“嗯,汝所言甚有理。来呀,汝等把衣物送进去”,程德手一挥,几个健妇入内,说是送衣物,却四处搜索了起来。半晌,领头的健妇向程德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没抓住。程徳脸色和缓了些:“为父回去了,汝当谨守妇德,好生教导祖新孙儿成才”。“是”,孙氏道了个万福。……陆文野从程宅蹿了出来,天尚未亮,想了想,往城北的罗教庵堂走去。安庆位于漕运要地,自然物阜民丰,长江沿岸皆是酒肆、茶楼、勾栏,可惜囊中羞涩,只好去自家庵堂了。别看陆文野年纪不大,却是罗教第三代祖师陆逵的弟子,在安庆一带的漕运水手、兵丁中传教,信徒颇多。罗教第一代祖师为永乐朝文渊阁大学士金幼孜,后来在五台山出家,法号清源禅师;第二代祖师是清源禅师的徒弟罗清,罗清将罗教发扬光大,因其姓罗,故名“罗教”;第三代祖师则是罗清的弟子殷继南、陆逵等人。该教综合了道教和佛教的教义,认为人的苦难是由于心里的欲望造成的,主张无为,又称“无为教”。道是无为却有为。陆文野的师尊陆逵,做过大明的江右总兵,一身的好武艺,明亡后,隐居于茅山。在荒效野岭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的陆文野。一瞅,这孩子,骨骼清奇,正是吾教中人,遂收为弟子,跟自己姓了陆,取名文野。不料这陆文野,不仅文野,武也野,四处惹事生非。陆逵一瞅,这样发展下去可不行。便唤他道:“徒儿,一晃,汝也成人了,道术有成。去吧,下山传教去吧”。“师傅,您让徒儿去哪传教?”“江浙一带,已有汝的几个师兄传教,这样吧,汝去安庆,将我罗教的教义开枝散叶”。这么的,陆文野便由茅山来到了安庆。陆逵很穷,只给了他几十个铜板、一袋干粮,也有磨练他的意思。不料这陆文野,年纪虽不大,却能言善辩,又会几手口吐真火、胸口碎石、单掌劈砖之类的“法术”,直唬得安庆一带的水手、漕丁以为其是天神下凡,个个皆以“仙师”视之,还为他在江边建了庵堂,开堂讲法。本来这罗教的教义讲究无欲无求,陆仙师对女人应该没什么追求,偏偏遇见了孙氏,也是前世的冤孽,直当作是“神仙姐姐”,誓要娶之而后快。罗教的教义,并不禁教徒娶妻。历代教主,皆由罗祖后人担任,至今已传了五代了,若不娶妻,岂不是没有教主了?说起罗教,后人知道的不多。可说起它的分枝:青帮,却几乎无人不知。清朝时,罗教弟子在安庆成立了“安庆道友会”,人称“庆”帮,“庆”通“青”,久而久之便称为“青帮”。青帮弟子称金幼孜、罗清、陆逵为“前三祖”,称陆逵的弟子翁宕、钱坚、潘清为“后三祖”。此帮建立以来,一直是反清的重要力量,国民党的一些大佬陈其美、蒋中正皆有此帮背景。陆文野来到了庵堂门前,“阿欠”,打了个喷嚏,用手擤了擤鼻涕,满不在乎地捡了片树叶擦了擦。“老官(罗教敬称,首领之意),开香堂讲法的时辰到了,弟子们都在等您”,心腹教徒刘正从庵堂内走了出来,对陆文野说。“咳”,陆文野低咳一声,宝相庄严,再无半点登徒子的样子,缓缓迈步,往庵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