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副都御史臣王介之谨奏;为风闻顺天巡抚陈曾禹密告介休范氏逃亡事:臣闻布衣之士,尚可激贪厉俗。伐冰之家,争鸡豚之利;衣绣之士,受贾人之服,可耻也!风闻:顺天巡抚陈曾禹,位列封疆,巡牧一方,受恩受重,不思报效,罔顾国法,勾连奸商。其与介休范毓奇,称兄道弟,引为知己。衣食住行,务求奢侈;礼义廉耻,**然无存。国家公器,竟成方便之门。前日,陛下查办八大奸商,风闻其密告范氏,使其逃亡。幸吾皇鸿福,奸党授首。《韩非子》曰:‘法不阿贵,绳不挠曲’,陛下不可弘惜勋良,为之曲法。请暂免陈曾禹所居官,令三司会审其案。有罪则治其罪;无罪则赦之。臣不才,忝为言官,当官执宪,敢不直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大明朝是封建集权制国家,最顶层的内阁大学士们,各成派系,“党争”激烈。这是封建政权的通病,谁当皇帝都改不了,除非废除君权,改人治为法制。废除君权?想都别想,朱亨嘉头一个不答应。他能做的,就是将“党争”控制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王介之是文渊阁大学士何吾驺的人,自然也是“何党”的骨干,他见弟弟王夫之上疏弹劾陈曾禹,被留中了,沉不住气,撸起袖子亲自上马。这道奏疏最重要的两个字,便是:“风闻”。他是言官,可以“风闻奏事”,也就是可以根据传闻进行举报,不必拿出真凭实据,也不必署名。厉害!只要加上“风闻”二字,便可以随便咬政敌,直到咬死为止。“风闻奏事”,有利于皇帝对付权臣。当年宋仁宗开创此制度,立刻便使得台谏官员与执政大臣势如水火,而皇帝却在一旁偷着乐。朱亨嘉阅着王介之上的疏,眉头锁住了。英明如他,自然知道,陈曾禹收取介休范氏贿赂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可这又如何?水至清则无鱼。自己的那些从龙功臣,有几个屁股是干净的?当年范友贤征讨土司忻城莫氏,徼获白银三十万两,仅上交五万两,将那二十五万两,与众将分了。自己不也是装作不知道?只要他们屁股坐在朕这一边,对朕忠心耿耿,捞点银子不要紧,朕可以忍。更何况,一开始朕并没有将介休范氏列为汉奸,不知者不罪,陈曾禹受范氏银子,倒也不算什么。可王介之的疏中提到,在朕已经将介休范氏列为汉奸查办后,这陈曾禹竟然还敢向范氏通风报信,致使其在钦差到达前逃亡。这便过分了!往小了说,这是做事不知轻重;往大了说,这是不忠!朕要收拾的人,汝敢帮他逃亡,和朕对着干,不是不忠,是什么?朱亨嘉觉得对此事不能再保持沉默,得查。不然,皇威何在?不过虽然对陈曾禹不爽,对老兄弟孙金鼎,他还是信任的,也不相信孙金鼎以堂堂次辅之尊,会和那介休范氏搅到一起。嗯,得查。不过,不能查得太狠。这事,表面上看是下面的官员在打生打死,实际上却是内阁的两位大学士在斗法。如果火候掌握不好,挑起党争、影响政局便不美了。想到党争,朱亨嘉对留在南京的另外两位大学士关守箴、郑封很满意。这两位,至今都没发声,不火上浇油,是识大体的!尤其是关守箴,与孙金鼎素来不睦,却没有落井下石。不愧是首辅,有格局,知道新朝刚刚鼎立,朝政不能乱。真正的宰相风度!他对关、郑二人很欣赏,便想给他们个甜枣吃。知道车驾司郎中唐甄是关守箴的心腹,为人也有才,便大笔一挥,擢唐甄为詹事府少詹事。一来卖关守箴一个好,二来唐甄年轻,让他去詹事府,可以留给自己的儿子用。又敕封郑封正妻为一品诰命夫人。施恩于关、郑的这两道旨意,其实也是对何、孙的敲打。希望他俩安分点,小斗的可以,大斗的不要,搞得朝政动**,便不好了。别看光武帝居于深宫,却对朝中的各个派系了若指掌。事实上,朝中分成这么多派系,也是他刻意为之。为帝之道,首在制衡。大臣们分为几派,互相牵制,皇权才能稳固。这也是封建王朝,党争激烈的重要原因。只不过雄主能掌控得了党争,不使其危害朝政,而庸主则驾驭不住,祸国殃民。新朝初建的这场大规模党争,便以喜剧性的局面开始了:何党和孙党恶斗,便宜了关党和不结党的郑封。朱亨嘉虽然已经决定彻查陈曾禹,却又想将党争控制在一定程度上,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还没想好怎么办,何党的另一员大将右都御史黄宗義又开炮了。黄宗義亦是有名的大儒,自然听士林前辈何吾驺的。他的炮口并没有对准陈曾禹,而是朝向孙金鼎的弟子刑部右侍郎刘泌。那介休范氏乃是朝廷钦犯,理应经过三司会审后再杀。刘泌却不经审讯,直接在内蒙便把人给杀了。不是杀人灭口是什么?为什么要灭口,是不是为了保护他的老师孙金鼎?他也是言官,言官就这点好,可以“风闻奏事”,没有证据也可以上奏。即使是皇帝,也拿言官没办法。一次,万历皇帝演戏嬉乐,忽闻巡城御史呵呼声,亟命止歌,竟曰:“朕畏御史”。这可是真事,一点都不夸张。黄宗羲是大儒,攻击政敌的奏疏一气呵成,气势磅礴。“右都御史臣黄宗義泣血呈奏;为惩奸除恶、反腐倡廉,彻查刑部右侍郎刘泌杀人灭口事:臣闻:民为国本,固本之道,首重吏治。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昔王师北伐,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盖民心在明,谁无汉思?故得民心者得天下,古今至理也!今吾皇登基,山河共戴,四海归附,诚当澄清吏治,以收民心。然天下府县至广,官吏至众,有贤与不肖。当奖贤惩恶、反腐倡廉,以正人心。风闻:顺天巡抚陈曾禹与奸商范氏勾结,陛下欲惩治奸邪,其竟向范氏通报,使其在钦差至前逃亡;刑部右侍郎刘泌与陈曾禹相善,为掩饰其非,屠范氏四十三人灭口。又风闻:与范氏勾结者,非陈曾禹,乃文华殿大学士孙金鼎也。金鼎受范氏赀财,传信使其逃亡,为防事泄,令弟子刘泌屠之以灭口。呜呼!权臣之力,竟至如斯!夫官有职掌,各尽其责;天朝法度,自有定规。范氏既为钦犯,当交三司会审,明定其罪,以伸国法。刘泌不审而诛,是何缘由?臣本腐儒,蒙陛下拔擢,忝为言官,受国恩厚矣!规谏圣主、左右言路、弹劾百官、按察地方,乃臣之本职;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乃臣之担当。今风闻之事,涉及内阁次辅,兹事体大,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是臣忠于陛下之赤诚也!既为言官,何惧权臣。于此不言,更复何言?趋利而避害,畏罪而口顺,使下情不得上达,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惓惓为陛下言之。请令有司审理范氏灭口一案,澄清吏治,天下幸甚!臣死而无憾,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看完黄宗羲的这道疏,朱亨嘉知道,这事搞大了,不处理不行!黄宗羲奸滑啊!先把这事上升到反腐倡廉、民心向背的高度,朕若是不管,便成了昏君;又抓住了刘泌违反程序,不审而诛的把柄,矛头直指当朝次辅孙金鼎,影响搞大了,不处理平息不了舆论;又强调他是言官,风闻奏事是本分,摆出一副忠臣不畏死的样子,搞得朕也无法处罚他。“唉!”朱亨嘉长叹一口气,下令将刑部右侍郎刘泌、顺天巡抚陈曾禹、盐课提举分司员外郎刘岩收押;又令督察院左都御史郭之奇、刑部尚书王化澄、大理寺卿蔡应昌三司会审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