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章 摘芽（二）

闲来无事翻翻书。朱亨嘉先翻看了黄宗義写的《明夷待访录》。这是一部具有启蒙性质的批判君主专制，呼吁民主政体的名著，比卢梭的《民约论》还要早一百年，号称大明朝的《人权宣言》。“明夷”二字取自《周易》中的一卦，“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所谓“明夷”是指有智慧的人处在患难地位；“待访”，等待后代明君来采访、采纳。“梨洲先生”托古改制，披着夏、商、周三代的外衣，对大明朝封建的现状，进行了很尖锐的批判。希望有开明的皇帝能够采纳，实现君主立宪政体，加强平等因素，扩大社会对执政者的监督。《明夷待访录》计有二十一篇。朱亨嘉先翻看了《原君》篇，一看便吓了一大跳。这家伙居然说：君者，“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为天下之大害”，主张“无君”！“混帐！好汝个黄宗義，平时在朕的面前摇尾乞怜，拍马屁拍得比谁都勤，朕还让汝做了右都御史这样的高官！没想到竟是只白眼狼！无君？大明朝若是没有了皇帝，朕往哪里搁？”朱亨嘉情不自禁地问候了一声黄宗義的母亲，继续往下翻。《原臣》篇：臣之责任，乃“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混帐，这些大臣都是朕的臣子，理应忠于朕一人！汝竟让他们为天下、不为朕一人；为万民、不为朕一家。荒唐！大逆不道！《原法》篇：如今之法，乃“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什么！《大明律》是太祖定的，为咱老朱家服务，有什么不妥吗？《学校》篇：“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是非，而公属是非于学校”，“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这，这，这还是学校吗？这简直是后世的议会呢！看完这些，朱亨嘉对黄宗義有了全新认识。这个黄梨洲，是想将朕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便宜那些老百姓啊！哼，哼哼，此人脑生反骨，留不得！再瞧瞧那王船山都写了些什么。嗯，先看《周易外传》和《尚书引义》，一瞧乐了。书中对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提出了批评，反对禁欲，主张不能离开人欲、空谈天理，天理即在人欲之中。说得太好了！男人嘛，见到好吃的东西想吃，见了美人想那个，这是天性。禁什么欲？胡扯！朕双手赞成！再看《读通鉴论》与《宋论》，可就不赞成了。好个王某，居然说什么“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搞什么“均天下、反专制”那一套。这怎么行？不让专制了，朕还怎么坐在皇位上，做这“九五至尊”？又看看顾亭林都写了些什么。这位“亭林先生”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关注了土地兼并和赋税繁重不均等社会积弊，“世久积弊，举数十屯而兼并于豪右，比比皆是”，“有田连阡陌，而户米不满斗石者；有贫无立锥，而户米至数十石者”。汝揭露社会不公，要求进行社会改革，这是好事，朕支持。可汝怎么能把社会不公的原因归结到朕的头上呢？什么“郡县之弊已极”，症结就在于“其专在上”？屁话！社会不公的原因是那些贪官污吏，关朕这个皇帝何事？朕可是好皇帝，一顿饭才吃八个菜、宵夜不算；后宫的嫔妃才九个，宫女不算。天可怜见，这样生活简朴的帝王。古往今来上哪找？汝竟然说什么“其专在上”？还有这本《日知录》，胡说什么“君”并非帝王的专称，反对“独治”，主张“众治”。又说什么“人君之于天下，不能以独治也。独治之而刑繁矣，众治之而刑措矣”。居然想“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要朕将皇帝大权让于天下之人，这是要造反吗？这个人也留不得！最后看了唐甄的《潜书》，朱亨嘉不禁心里一抖。他舍不得杀唐甄，这可是位大才！所提的各种经济、政治、经济主张，大都贴合实际。关守箴以此人为智囊施政，颇有成效。人才难得呀！更重要的是此人还年轻，才三十一岁。在朱亨嘉的潜意识里，是将此人作为儿子朱若极未来的首辅培养的。如何舍得杀？咬了咬牙，唐甄啊唐甄，虽然朕很欣赏汝。可汝若是想抢朕和朕子孙的权，朕也只能挥泪斩马谡了。打开《潜书》一翻，此书分为上下两篇。上篇论学术，下篇论政治。“论学术则尊孟宗王，贵心得，贱口耳，痛排俗学之陋；论治道则崇俭尚朴，损势抑威，省大吏，汰冗官，欲君民相亲如一家，乃可为治”。刚看此书气得要命！此人竟认为皇帝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自秦以来，凡帝王者皆贼也”，“杀一人而取其匹布斗粟，尤谓之贼，杀天下之人，而尽有其不布粟之富，而反不谓之贼乎？”为了防止皇帝做恶，提倡限制君权，要求提高大臣的地位，使他们具有同皇帝、大贵族们作斗争的权力，以“攻君之过”，“攻宫闱之过”，“攻帝族、攻后族、攻宠贵”之过，使皇帝有所顾忌。气死了！此人居然想以臣抑君！该杀！刚开始很气，读到后面，怒气稍霁。此人虽然主张抑制君权，可又觉得皇帝是不能少的。强调封建伦理道德，主张禁欲、男尊女卑、君权神授，还反对士林清议政治。嗯，倒还没有良心丧尽，知道做着朕的官，不能反朕。再看到后来，朱亨嘉忽然有些感动了。唐甄居然还在书中关心起了皇太子的教育问题。他提出一定要让皇太子从小尊师重傅；接触社会实际，“春使视耕，夏使视耘，秋使视获，冬使视藏”，从而知道生养之道；注意教育环境，不要异宫而处，异庖而食，异笥而衣，生活上不搞特殊化，同时还要禁止同宫女、宦官的接触，因为女色伤身，宦官害政；最后，必须严格要求，“有过必挞”。实行严格教育是使太子成为治国之君的必要条件。如此，天下幸甚！最后这段关于皇太子教育的论述，救了唐甄的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朱亨嘉最大的软肋，便是太子朱若极了。老来得子，自然是宝贝的不得了。有人居然教自己怎么教育孩子。这是什么？这便是忠啊！朱亨嘉断定，唐甄和黄宗義、王夫之、顾炎武这三只白眼狼不同，心里面还是有君父的。至于书中还有些限制君权的“偏激”内容，不要紧，年轻人嘛，只有朕威胁利诱，不对，循循善诱，思想会慢慢转变的。嗯，这个人不能杀，朕要留给儿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