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七章 摘芽（三）

南直隶苏州府昆山县，古名娄邑，春秋时吴王寿梦曾在这里豢鹿狩猎，故又名鹿城。这地方富，向为江南膏腴之地，纺织业、盐业、海贸均发达。根据大明朝的潜规则，膏腴之乡出豪族。昆山县最大的豪族莫过于叶氏，昆山叶氏，号称“叶半城”，在当地是炙手可热的家族。原先还有顾氏可以和叶氏抗衡，可自顾氏的族长顾绍芾、顾缃先后去世后，新任的族长顾炎武，整日以复兴大明为己任，顾不得敛财，又被叶氏族长叶方恒暗算了几次，家道中落，叶氏在昆山便一家独大了起来。五月天，孩儿脸，天气闷热得很，眼瞅着要下雨，偏又下不下来。叶方恒坐在凉亭里，眼睛盯着亭外被风刮得哗哗作响的翠竹，神色阴沉。此人乃是进士出身，不过不是大明的进士，而是满清的进士。当年大明国势危紧卵，叶氏觉得考满清的科举有前途。叶方恒、叶方霭兄弟皆参加了清廷的科举，双双中进士。叶方霭还历官至翰林院编修、侍讲学士、侍读学士。按说当过虏官，如果没有反正投诚的功劳，是要按“通虏罪”被治罪的，重则杀头，轻则流放，家产也要被抄没。可叶家运气好，前些年，满清在江南搞奏销案，凡是不肯规规矩矩向他们纳税的士族，一律罢官免功名。叶氏兄弟身为昆山豪族，偷税漏税是一定的。怎料鞑子动真格的，见他们不肯乖乖交税，立即将兄弟俩官撸了，进士的功名也革了。这倒救了叶氏的命。明军打过来后，一众大小汉奸都倒了霉，他俩反倒因为被清廷罢了官、撸了功名，安然无恙，摇身一变，由抗税大户，变成了反清义士。“兄长，您何故闷闷不乐？”见叶方恒闷闷不乐，叶方霭问道。“哎！听说那顾家的炎武升参将了，吾叶氏之祸，恐在旦夕之间喽！”叶方霭一楞，随即笑着说道：“兄长多虑了。宁人是大度之人，心中只有公仇、没有私怨。况且咱们家已经将那八百亩水田还给顾氏了。他应该不会再计较”。“汝懂什么，叶顾两家争斗了这么些年，早已仇深似海。就算顾宁人不计较，顾家其他的人呢？那顾炎武这些年一直反清复明，认识不少朝廷的高官；咱们家可是考过满清的科举，一门两进士，要是被人细究起来，脑袋都难保！哎！”……昆山叶氏和昆山顾氏矛盾很深。两家都是豪族，平日里因为争权夺利，摩擦不断。崇祯末年，顾氏族长顾绍芾、顾缃先后去世，顾氏由顾炎武执掌。顾炎武是热血青年，一心报国，却不善理财。捐了大笔银钱组织反清义军，又逢吴中大旱，“一时丧荒赋徭猖集”，渐渐地手头拮据了起来。缺银子的顾炎武无奈之下，将祖产上好水田八百亩贱价典给叶氏族长叶方恒。叶方恒见顾炎武崽卖爷田不心疼，是个“败家子”，大喜，觉得斗垮顾氏、独霸昆山的机会来了。他心生毒计，撺掇炎武的堂叔与炎武争夺遗产，挑起顾氏家难。当时的叶氏投靠了满清，叶方霭还做了满清翰林院的侍讲学士，为满人权贵讲学，顾氏惹不起，只得隐忍。孰料，顾氏有家奴名陆恩，见主家日益没落，顾炎武又整天忙着反清复明，迟早要挨八旗大爷的刀。为了富贵，背叛主人，投靠了叶氏。叶方恒大喜，密令陆恩以“通明”的罪名控告顾炎武，打算置其于死地。顾炎武得知后，火速赶回昆山，立斩陆恩。叶方恒不死心，又指使陆恩的女婿诬告顾炎武，使其被关押在松江府的牢内。一时士林大哗，挚友归庄向钱谦益求援。钱谦益当时被迫降了清，名声不好，而顾炎武却是著名的反清义士。他想：若能收顾炎武为弟子，必能挽回自己的名声。便放言：“如果宁人是我门生，我就方便替他说话了”。为救好友，归庄只得代顾炎武拜钱谦益为师。顾炎武知道此事后大怒，吾乃堂堂男儿，怎么能拜屈节事虏之人为师呢？急忙叫人去索回归庄代书的门生帖子。孰料钱谦益耍无赖不与。顾炎武便自写告白一纸，声明自己从未列于钱氏门墙，托人在通衢大道上四处张贴。搞得老钱大为尴尬，解嘲道：“宁人忒性急了”，只得归还门生帖子。顾炎武出狱后，叶方恒为了斩草除根，竟派遣刺客跟踪行刺，幸而遇救得免；嗣后，叶方恒又指使歹徒数十人洗劫了顾炎武的家。这么个搞法，顾炎武在老家待不下去了，只得去投奔抗清义军，投笔从戎。大明复兴后，顾炎武的一帮生死兄弟都当了大官，本人也因为作战勇敢，做了将军。叶氏大恐，生怕他报复。叶方恒、叶方霭亲自上门道歉，并欲归还当年顾氏低价典当的八百亩上好水田。孰料，顾炎武竟道：“叶、顾两家不过是私仇。予身已许国，心中只有国恨，没有私仇”，不但既往不咎，连水田也不肯收。奈何不收这田契，叶氏不放心，叶方恒好话说尽，才求得顾炎武收下这八百亩地，方才放心。……“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叶兄倒是高见”。二人正聊着叶、顾两家的恩怨情仇，凉亭外忽然传出人语，一个黑影鬼魅般从亭外的竹林边掠出。叶方霭大惊：“汝是何人？”来人一嘻，“锦衣卫南镇抚使张斌”。“锦衣卫？”叶方恒心中一凛：这瘟神来此准没好事！问道：“张镇抚私闯民宅，意欲如何？”张斌其实也不想揽这差事。奈何他是陶成心腹，自然也是马吉翔的眼中钉。马吉翔派他来干这脏事，成功了，功劳是马吉翔的；失败了，是汝张斌无能。陷害爱国义士，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张斌的名声都要臭满大街了。明知是坑也得跳，因为欲害顾炎武者，乃是那位天下至尊。“吾是来帮叶兄除后患的。请叶兄出面告那顾炎武，倚仗权势、横行不法，抢夺了叶家八百亩水田”。“可那八百亩水田，是吾等自愿归还顾氏的，昆山人都知道此事。告顾炎武仗势夺田，估计官司打不赢”，叶家兄弟觉得没胜算。张斌却哈哈大笑，“尔等只管告，包尔等一告就准”。“看来这姓顾的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啊！”叶方恒似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