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一章 位卑未敢忘忧国（一）

“驾～驾～驾～”一匹矫健的黄骠马，蹄儿飞扬，马上的骑士年近五十，确切地说四十八岁，身材削瘦，目光矍烁有神。他目不斜视，直望着前方，驭马的姿势熟练而轻盈。终于，前方出现了目的地：一条宽阔的大河。骑士勒住战马，一跃而下，双手掬水，洗了把脸。大笑道：“不愧是清尘河，这河水清澈透明，不见一粒尘土！看来圣上倒是给予挑了块宝地啊！哈哈哈！”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被光武皇帝贬到兀古儿扎河驿站当驿丞的顾炎武。“老爷，这条河不是叫兀古儿扎河吗？您为什么叫它清尘河？”一旁的家奴顾福好奇地问。“汝呀，让汝平日里多读些书，偏不肯听”。顾炎武呵呵一笑，解释道：“永乐八年成祖征鞑靼，五月戊寅，车驾至兀古儿扎河畔，赐此河名‘清尘河’。这条河可有名，当年胡酋铁木真便是在这条河的上游击溃了塔塔儿部”。“老爷真是博学”，顾福衷心地赞道。心中却是一酸，自家老爷如此有才，却被皇帝贬到这大漠极北处吹沙子。都说南京城内的那位至尊乃千古一帝、英明无比。谬矣！委实不会用人！顾炎武倒是一点不介意，按他的话说：“此身已许国，何惜个人荣辱”，接到旨意，立即轻车简从，带着家奴顾福快马往兀古儿扎河驰去。二人来到了驿站，但见门口挂着一块很气派的牌子：清尘河马驿。大明朝自京师达于四方设有驿传，在京曰“会同馆”，在外曰“水马驿”、“递运所”、“急递铺”。这些驿传种类繁多，各有功能。“会同馆”是驿传的总枢纽，可以供外国使节和高级官员食宿、举办国宴；急递铺”递送朝廷公文；“递运所”运送贡品和军需物资；最重要的是驿站，不仅要“传递使客”（招待官差），还要“飞报军务”。“尔等找谁？”一个胖胖的馆夫，走出来喝问道。馆夫，是驿站工作人员的一种。大明朝的驿站就如同后世的官方招待所，里面马夫、驴夫、步夫、馆夫、库夫、斗级、房夫、厨夫等各类人员五花八门。大的水马驿百余人，普通的也有数十人之多。对顾炎武来说，做个小小的驿丞是谪贬；对普通百姓来说，能当上驿丞老爷，那可是祖坟冒青烟呢！“大胆！此乃新上任的驿丞顾老爷”，顾福喝道。不得了，一听说新任的驿丞老爷到了，一名白发苍苍的老斗级（主管官仓、务场、局院的役吏），领着一众马夫、驴夫、步夫、馆夫、库夫、房夫、厨夫恭迎。顾炎武粗粗一数，有五十余人。摆了摆手，笑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带予去看看吧”。上官要熟悉环境，老斗级不敢怠慢，躬着身，领着顾炎武四处转。这是一座三进的院子，拥有大门、鼓楼、中门、前后厅、左右厢房、厨房、库房、马房等设施。还有十间供官员居住的上房，二十间供来往差役居住的耳房或者厢房。可同时接待几十名宾客。顾炎武又看了看自己的驿丞宅和办公室，很宽敞。此外还有供其他人员住的大通铺房，甚至还有仓库和临时监狱。不禁感叹：“予未料小小的马驿竟有如此洞天！”他此前未住过驿站，不知道朝廷在主要的交通要道上，均设有类似的驿站。因为要招待官员，这些驿站的居住条件并不比地方官的住所差。“这儿平时有多少匹马？开销如何？”顾炎武问道。“禀老爷，咱们清尘河马驿是个小驿，仅有马二十匹、驴十头、牛三头，大车三副。因为本驿位于塞外，人员不过五十多人，招待官员的次数也少，主要是传递军情。开销嘛，倒是不大，每年向本地百姓征不了多少银子。若是那些位于繁华之所、人员过百的大驿，开销可就大喽”，老斗级不慌不忙地说道。“咦？这驿站的费用，不是靠朝廷拨款、而是向当地百姓征收的？”“朝廷拨的那点银子，仅够支付本驿人员的月俸，大头还得向本地的百姓征收”。顾炎武一问方才明白。原来，明朝驿站的服务职责主要可以分为三大类：住宿服务、车马供应、旅费供应。达官贵人们住驿站不但不花钱，还能反过来从驿站里拿钱。如果不给，那么驿卒甚至驿丞挨打，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这么一搞，开销自然大，朝廷的那点拨款不够，便靠地方官府直接向民间摊派，用当地人的额外贡赋来维持驿站运转。摊派这种事，都是在基层官吏和基层百姓之间进行。没有监督，收多收少，全由驿站官吏说了算。心善的，实用实摊；心狠的，虚报冒征。在大明朝，这都不算事。虽然朱亨嘉执政时，反腐力度大，官员们来驿站打秋风的少了，招待费用有所减少，但虚报冒征之风依然屡禁不止。“老爷，马上又要到摊派的时候了。咱们一匹马报四百石粮可以吗？还是再多报些个？”老斗级笑眯眯地问，驿站的马要送军报，所以吃的不是草，而是粮食。“一匹马四百石粮！”顾炎武参过军，懂战马的食量。一匹马一年八十石粮足矣，这驿站居然敢报四百石，是正常食量的五倍！“老爷，咱报的可不多。华州那边的马驿，一匹马报四百二十二石粮呢”，老斗级一边说，一边双眼露出狡黠的光。“混帐！不管尔等以前是如何报的，从今日起，一律实报，不得虚报”，顾炎武勃然大怒。他没法不怒。这个年代仍处于小冰河末期，北方寒冷，一顷耕地，每年不过出产七石粮食。每养一匹驿马就需要十多户农夫全年的血汗所得。若再虚报五倍，一匹驿马在北方便需五十多户农夫养，简直是丧尽天良呢。多报的银子用到哪去了？想都不用想，必然是被来驿站打秋风的官员和驿站内部人员花掉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自己身为驿丞，怎能对驿站中的腐败无动于衷？顾炎武坐不住了，暗下决心：认真做好调查，然后向皇帝上疏，铲除驿站贪腐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