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将奏疏留中不发,仔细掂量着大儿子的势力。他发现差不多接近一半的大臣都赞成册封皇太孙,不过还好,参与此事的武将并不多,滇国公史其文、闽国公严天凤、昌国公李明忠早已被自己解除了兵权,待在家中养老;手中有些兵权的,秦国公李定囯远在云南,南陵侯孙广威还在北边的雅库茨克镇守。嗯,这也就意味着军队还在朕的手里。他暂时松了口气,驳回请封奏疏。理由是皇长孙太小,尚在襁褓之中。大明开国以来,正式昭告天下册封为皇太孙的也只有惠宗和宣宗,可他俩当时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岁。所以,封皇太孙一事,还是等皇长孙满十岁后再说吧。驳回奏疏后,老皇帝表面上若无其事,暗地里却在观察,想看看在自己明确拒绝之后,还有没有人敢触他的逆鳞、再次上疏为皇长孙请封。如果没有,说明此次不过是皇太子一系想巩固储君地位的一个举动而已,并没有冒犯皇帝权威的意思;如果有,那可是居心叵测,说明有些家伙以为自己老了,想迫不及待地拥护新皇提前上位,以谋富贵。还好,能有资格向他上疏的官员皆是人精,一瞅圣上将请封皇太孙的奏疏全部驳回,当即修起了闭口禅,一言不发,楞无一人敢再上疏和他唱反弹。老皇帝很满意,既然这些人识相,倒也没必要下狠手。毕竟自己终归是要死的,皇位迟早要传给太子,若是将太子的羽翼都铲除了,将来新皇登基还有何人可用?所以,此事便到此为止。……南京皮市街一处不大的宅子,门楣上挂着两个字:“陈宅”。大明朝礼法森严。只有藩王的住宅才能称为“府”,官员和百姓的住宅则只能分别称为“宅”和“家”,哪怕是徐阶、张居正之类权势滔天的大臣,也只能称“徐宅”、“张宅”;也只有朝廷命官所居府邸才能在正门之上标示门楣,普通百姓是不准有门楣的,这家的门楣上有两个门档,对应着五至七品官员。您也别不服,封建制度就是这样不平等,习惯就好!陈宅的主人乃是翰林院侍读陈瑚。陈瑚和盛敬、江士韶、陆世仪合称“太仓四君子”。那一年,光武帝大搞封建独裁、钳制言论自由,士林领袖李因笃对老皇帝十分失望,便寄希望于下一代。他给“太仓四君子”写信,劝他们以天下苍生为念,放弃隐居,去京城,在老皇帝的三个皇子中择尧舜之君而辅之。于是,四君子便来到了南京,陈瑚和盛敬、江士韶参加科举,分别做了翰林院侍读、国子监太学助教、国子监四门馆博士,陆世仪却不肯做官,白身来到南京,等待好友引见。一开始,陈瑚将建立“民贵君轻的新大明”的希望放在了皇太子朱若极身上,利用在翰林院做侍读的机会,给朱若极讲了几次课,不料皇太子对民主自由完全不感兴趣,反倒对“帝王”之术兴趣十足,和唐甄之流打得火热。他托朱若极为贬到漠北做驿丞的顾炎武求情,朱若极怕违逆父皇的意思,也不敢言。大失所望之下,陈瑚发现冀王朱若登倒是对自己的自由平等理论很感兴趣,便将希望转而寄托在朱若登身上,尝谓李因笃、陆世仪等人曰:“能遂吾辈之愿者,非冀王不可!”经过多方考察,李因笃、陆世仪等人皆以为惟有冀王才是真正的尧舜之君,陆世仪干脆请陈瑚将自己引荐于冀王,做了王府幕僚,被待以师礼,尊为“陆先生”。请封皇太孙被光武帝驳回后,陈瑚立即请来好友盛敬、江士韶深夜密谋。“陈兄,深夜唤吾二人,有何要事?”二人觉得奇怪,问道。“深夜请二位贤弟来此,是想将予之妻、子托付于二位贤弟,予在九泉之下,感激不尽!”盛敬和江士韶大惊,“陈兄何出此言?莫非是您贵体有恙?”“非也,予只是一心求死耳!”陈瑚望着二人,缓缓言道:“圣上驳回了请封皇太孙的奏疏,足见对皇太子的猜忌之心。予是翰林院侍读,也算皇太子的老师。若以这个身份,违逆圣意,继续上疏请封皇太孙。圣上必以为是皇太子指使,迁怒于他,如此,冀王殿下便有机会了!吾辈亦有了实现理想的机会!”听了这番话,盛敬和江士韶面面相觑,陈兄这是想施反间计呀!可是当今皇帝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独夫民贼,触怒了他,恐怕性命不保!“陈兄,今上残暴不仁。您的这条计策固然能让今上怀疑太子,从而有利于冀王,可亦难免遭来杀身之祸。请您三思呀”,盛敬劝道。“是呀,陈兄,想建立大同世界,方法很多,不一定要牺牲自己的性命啊”,江士韶亦劝。陈瑚却不为所动,“今上残暴,钳制言论犹甚周厉王;太子言行,酷似今上,倘若登基,必是另一个暴君;豫王喜游乐,不爱从政;惟有冀王殿下,宽厚爱民,仁义无双,曾言若是其执掌国政,将召集全国贤良设咨政院,天下大事,俱得咨政院同意方施行。吾辈若想建立民贵君轻的新大明,希望便只能在冀王身上。请封皇太孙一事,实不可多得之良机!若能以予一条命,换来天下大同、百姓安康,又何惜哉!予意已决,两位贤弟勿需多言!请帮愚兄照顾好妻、儿,九泉之下,便感激不尽!”听了这话,盛敬和江士韶顿时流下了热泪。盛敬朝陈瑚深深一拜,“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陈兄为了天下苍生,不惜牺牲自身性命,实吾辈读书人之楷模。您放心,从今日起,您之家人,便是弟之家人!”江士韶亦对着陈瑚拜道:“予平生心高气傲,从未遇到心服口服之人。从今日起,予只服汝陈言夏一人。陈兄走后,家中之事,勿需担心”。两人走了,陈瑚在家奋笔疾书,很快一道《请封皇太孙疏》便写好,他是急性子,连夜便投于通政使司衙门。今儿个,光武帝在长春宫批阅奏疏,顺便与黄贵妃聊聊天,他老人家的习惯是不批完奏疏不睡觉。忽然,老皇帝像被踩着了尾巴的兔子一样尖叫了起来:“竖子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