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声,诠释着夏之炎热。南京关宅内,大明首辅关守箴心绪不宁地坐于书房,想着心事。自从余朝相和陈邦彦入阁后,他的压力很大,心情也变得烦燥起来。原本五位阁臣中,身为首辅的他,除了总揽内阁,还分管户部和工部;孙金鼎分管礼部和礼宾院;苏观生分管兵部;郑封分管刑部;最重要的吏部,由他的死党顾奕分管。按照大明的惯例,吏部尚书是六部之首,一般是不入阁的,以免权力太大,尾大不掉。可隆庆年间,大学士高拱以阁臣兼吏部尚书,打破了惯例。六部中,自己一党就掌控了三部,权势滔天。可前些日子爆发的陈邦彦入阁之争,太子党锋芒太露,触了老皇帝的逆鳞。龙虽老矣,却依然是龙,还没到神智昏聩、被臣下摆布的地步。两位新晋的大学士刚一入阁,便削起了关首辅的权。他老人家发话了:关首辅年纪大了,执掌中枢,事务繁重,再分管户部和工部,朕怕他身子骨受不了。这样吧,从今以后,首辅总揽内阁,只需分管礼宾院便可。其余六位阁臣各领一部,苏观生掌吏部、郑封掌户部、孙金鼎掌礼部、余朝相掌兵部、顾奕掌刑部、陈邦彦掌工部。为了加强皇权,又下令阁臣只分管各部,不再兼任各部尚书。这样一搞,以关守箴为首的太子党势力大衰,仅控制了刑部和礼宾院;而冀王党却得到了工部;另一个对头孙金鼎虽然少了个礼宾院,却因为死党余朝相入阁,执掌礼、兵二部,势力增强;帝党的苏观生、郑封则分掌吏部和户部,其实严格说,孙金鼎也算是帝党。内阁的形势已经很明白了,老皇帝加强了集权,同时有意扶植陈邦彦制衡自己。陛下啊陛下,您难道不知道予结党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皇太子殿下吗?您既然已立太子,就该帮其树立威信、广植羽翼才是,可您偏又扶植冀王;若真喜爱冀王,索性改立冀王为太子亦可,可您又一点易储的意思都没有。长此以往,太子愈弱而冀王愈强,弱干强枝,大臣们无所适从,待您百年之后,臣恐玄武门之祸不远矣!关守箴的内心在呐喊,却不敢说出来。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立储一事都是皇帝不可触碰的逆鳞,不管多么受宠的大臣,一旦牵涉进去,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混迹官场多年,自然懂得这道理,所以只是在心中呐喊,万万不敢发声。“老爷,小司徒(户部侍郎别称)说如今时局艰难,为了避嫌,这段时间,他和您还是少见面为好。他给您写了几行字”,管家关福恭敬地说,递上了一张纸片。少司农,指的是帝党的智囊、户部右侍郎唐甄。“避嫌?”关守箴苦笑,自从在陈邦彦入阁一事上惹恼了皇帝以来,他的日子很不好过,权柄被削,党羽被压制。按说在皇帝不悦的情况下,太子党骨干确实应该少碰头,以免被人构陷,再扣上一顶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帽子,可如今火烧眉毛了。陈邦彦的确是个狠人,打仗狠,打击政敌更狠!刚分管工部,便在工部掀起了轰轰烈烈的“肃贪”运动。工部四个司,虞衡、都水、屯田三司,已有三个员外郎、七个主事被查办;最严重的营缮司,从朗中到两个员外郎外加一众属官,几乎一网打尽,全部接受调查。诺大的营缮司,仅剩一名刚上任没多久的主事在勉力维持。这哪是肃贪,分明是****!关守箴心里清楚,陈邦彦这个时候反腐,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白了,就是想通过肃贪,找到自己分管工部时贪腐的证据。眼下虽然只抓了些品级较低的官员,火暂时还烧不到自己身上,可再往下就不好说了。虽然关首辅自命清高,喜欢嘲讽孙金鼎那段因为贪腐获罪流放的黑历史,可实际上,他捞起银子来,一点也不比孙金鼎逊色,区别就在于,收礼收得更隐蔽些,不是熟人送的,绝对不收。真要深挖下去,迟早会挖到他的身上。工部右侍郎李国相坐不住了,请他拿个主意。此人乃是他的心腹,一贯厚颜无耻。曾经因为想拍皇帝马屁,主张设立新闻审查科钳制言论自由,引发士林公愤,被革职回乡。不过却因此简在帝心,回乡不过一年,便升任了缅甸巡抚,后来又谋到了工部右侍郎这个肥差。当着李国相的面,关守箴故作镇定,保持着宰相风度,告诉他不要怕,坚决顶住。李侍郎前脚一走,后脚,他便找来了工部尚书萧锜、工部左侍郎张成,让他俩以给皇帝营造陵寝需要人为名,让陈邦彦将那些正在接受调查的工部官员放出来。光武帝年纪大了,开始考虑身后事,命人在孝陵附近选好了陵址,令工部为自己营造气势恢弘的陵墓。这个理由,相当充分!萧锜和张成并非关守箴的心腹,乃是铁杆帝党,尤其是张成,更是靖江王府总管出身,对老皇帝忠心耿耿。不过,同在工部为官,彼此间皆有交集。李国相若是出事,他俩也跑不了,欣然同意。此二人,相当有分量!不料,却碰到了油盐不进的陈邦彦。他和颜悦色地接见了萧、张二人,态度和蔼、十分客气,可在放人一事上,硬是不松口。最可气的是,有人密报关守箴,说这陈邦彦送走萧锜和张成后,哈哈大笑,连说“这下可捅到关老贼的要害”了,下令属下,日夜不停,提审涉案官员,甚至不许他们睡觉,誓要将反腐进行到底,大挖、特挖、深挖,不挖出根来不收兵!他这是想像当年在四川削藩镇那样削老夫的脑袋呀!关守箴只觉得脖子一凉,忙让管家去请户部右侍郎唐甄来府商议。不料唐甄推说皇帝怒气未消,此时应该少串门,避嫌。竟不肯来,只交给管家一张纸片。取出纸片,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十六个字:“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圣贤书中,别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