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五章 案发（二）

北海道御史张萼驻于北海的驿栈中，他是奉朝廷之命从京城来到北海监督秋闱的，为国取士，何其重要，每个行省，朝廷都派有御史监督科考。这段日子，他打扮成士子的模样，亲临考场附近监督，直忙到放榜之日。此番北疆四省中，北海一省中举人数，比新北海省、山北省、征西省三省的总和还要多得多，十分蹊跷。张御史认真调查了一番，有了初步的答案，在房中写起了呈给光武帝的奏疏。“老爷，何督学来了”，正写着，家奴来报。“哦，他来了？”张萼似笑非笑地吩咐家奴：“去，给老爷我将瑶琴取出来”。瑶琴，又称古琴、玉琴、七弦琴，乃是中国传统拨弦乐器，属于八音中的丝。经历了三千年以上的沉淀，音域宽广，音色深沉，余音悠远，博大精深。张萼平生没啥爱好，惟爱抚琴，自称“琴痴”；好巧不巧的，北海提督学道何紫翔也擅操琴，有个外号“琴疯子”。既然奉皇命来北海督查科考，自然与这提学道有交集。那一日，张萼去了学道衙门拜访何紫翔，恰闻琴音袅袅，不禁心旷神怡。两个人竟然忘了公务，聊起琴来，不知肉味。讨论琴的起源，究竟是伏羲作琴，还是神农、黄帝、唐尧所造；然后一致认定舜定琴为五弦，文王增一弦；武王又增一弦为如今的七弦；最后自然是谈论琴曲、琴谱、琴歌，切磋琴艺。相见恨晚，遂结为好友，一有闲暇，便聚在一起高山流水任性弹。“张贤弟，愚兄最近对《广陵散》有了新的理解，特来弹给汝听”，一见张萼，何紫翔便笑嘻嘻地说。《广陵散》是中华十大古琴曲之一，由古时《聂政刺韩王曲》演化而来。不过此曲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聂政，而是因为善弹此曲的魏晋名士嵇康。好一个嵇康！为司马昭所害，受刑前从容不迫，索琴弹奏此曲，一股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直入云宵，“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弹完后，慨然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确实，自他死后，再无人能弹出那个味道。为了恢复《广陵散》的原味，不知多少爱琴之人对之加入了自己的理解，也由此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弹法。其中，自然少不了“琴疯子”何紫翔。“好极！愿闻何兄妙音”，张萼捬掌大笑。何紫翔取出一床古琴。好琴！神农式，圆首内收狭尾，项、腰各作内收浅弧形。琴面浑厚略呈半椭圆状，通身漆黑色，圆形龙池，扁圆凤沼，桐木斫，紫檀岳尾，足雕葵瓣纹，系明黄丝绦长穗。琴池上方刻有草书“大圣遗音”四字，又有隶书铭文：“巨壑迎秋，寒江印月。万籁悠悠，孤桐飒裂”。好一床“大圣遗音”琴！何紫翔琴艺高超，铿锵之间，将聂政自毁容貌刺韩王的悲壮、嵇康从容赴死的慷慨，表现得淋漓尽致。张萼听得忘了形，就着琴音低吟，“嵇康昔弹广陵散，商声高与宫声缓……贤明以之知盛衰，愚昧以之为忘诞。顷年过我在芜城，忽听长拍去欲懒。凤皇养雏飞未高，鸡鹜成群翅终短……”吟着，吟着，这位“琴痴”忽然泪流，也抱出了一张古琴。好琴！蕉叶式，比“大圣遗音”琴稍小，取蕉叶形象，全器无项翅腰尾之分，叶茎在琴头。亦为桐木斫成，通体黑漆透朱，发蛇腹断纹，金徽，青玉轸足，中空。琴底龙池上方刻篆书“蕉林听雨”，池右有楷书铭文：“庭松踈朗，风和月明。澄神静志，豁达成声”。张萼先以指扣琴背，音坚松有回响；按弹发音清脆，饶有古韵；然后，开始轻弹，以合何紫翔。何紫翔弹到慷慨激昂处，张萼便附以铮铮之音；弹至婉转凄凉时，又伴以回肠**气之声。两人合奏了一曲大明版的《广陵悲歌》，忘记了功名利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此刻，有的只是洗涤一切的琴声。有诗为证：《知音难求》大圣遗音音难忘，蕉林听雨雨作霜。莫道天涯无知己，一曲广陵一曲殇。任尔千古绝唱，亦有曲终人散之时。弹完了，二人长吁许久，方从琴音中醒来。何紫翔叹了口气：“榜已放完，贤弟要回京了吧？汝走之后，此地再无能与我合奏之人！”张萼亦是依依不舍，“小弟亦舍不得兄长，只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您和我身负官身，半点不由人啊！”“嗯，贤弟即将回京，愚兄特奉上一点程仪。请万勿推辞！”何紫翔忽然递上了一张银票，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张萼。张萼一啾，心头一跳，居然是两万两！见何紫翔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不肯移开，心念一动，哈哈大笑，“小弟与兄长是莫逆之交，您的便是我的，若是推辞就见外了。多谢兄长厚赠！”“贤弟说的是，你我之间，不分彼此。哈哈哈”，见他肯收，何紫翔心里定了许多，开怀大笑。……“汝是说，那张两万两的银票，张御史收下了？”北海提刑按察司衙门的后堂书房，万斯同问何紫翔。“是的，万公。他收下了。此人与吾是君子之交，吾与他常高山流水话知音，应该不会泄露此事”，何紫翔满面红光地回答。“君子之交？”万斯同心里冷笑，官场之中，哪来的君子？君子若是能当上官，屈原也不会在《楚辞》中说：“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他端起了茶盏，淡淡地说了声：“何督学辛苦”。见按察使端茶送客，何紫翔识趣地告辞。万斯同唤来了护院队正、家奴万虎，“汝带上二十个护院，扮成胡人，严密监视那北海道御史张萼，若发现有信使驰出，立即擒来见吾”。北海新附，胡人部落甚多，他特意招了三十多个武艺精湛的死士充当护院，此刻派上了用场。“老爷放心，小的一定盯死那张萼，保您万全”，万虎领命而出。风萧萧兮北海寒，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死几个人真的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