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四章 打虎（四）

万斯同七月一日刚被押到刑部甲字号牢房，七月三日即被提审。作为堂堂一省的司法长官，他自然知道甲字号牢房是关押重犯的地方。这个年代的人喜欢用三才、五行或天干地支来排序，甲字号乃十天干之首，进了这间牢房，想活命极难！他自嘲地一笑，“呵呵，这和进诏狱也差不多了，不死也得脱层皮！”诏狱，一般指九卿之类二千石以上高官有罪，需皇帝下诏书始能系狱的案子。他这个正三品按察使，按祖制，年俸不过四百二十石，即使光武帝给百官长了俸禄，年俸也不过八百四十石，又没谋反，还达不到进诏狱的地步。刚进牢房两天便被提审，如此高的效率，令老提刑官万斯同也不禁瞠目，于懵懵懂懂间，被押上了公堂。“嘭！”郭之奇将手中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问道：“万斯同，汝可知罪？”惊堂木，也叫醒木、界方或抚尺，因为使用的人不同，民间叫法不一。南方称皇帝用，名“镇山河”；丞相用，名“佐朝纲”；元帅用，名“惊虎胆”；官老爷用，名“惊堂木”……北方则称皇帝用，名“龙胆”；皇后、娘娘们用，名“凤霞”；宰相、大夫用，名“运筹”，元帅、将军用，名“虎威”；知县、知府用名“惊堂”……万斯同一楞，久闻这郭之奇在从龙功臣中最是耿直刚烈，以审案“敢碰硬、速度快”出名。果然名不虚传！自己刚被押入京，第三天便提审，说明这位主审仅用两天就看完了矍鸣丰等人提交的初审所有卷宗，当真了得！而且问话也干脆，什么“姓甚名谁”、“为何官职”、“哪里人氏”之类的废话，一概没有，直接便问自己知不知罪。这说明对方已经掌握了极充足的证据，即便自己不认罪也能判。不由得后背冒出了冷汗，如同有一座大山向自己压来，“下官～下官～下官不知何罪”，曾经不可一世如他，说话居然也结巴了起来。“汝以为不认罪，本官便奈何不了汝吗？实话告汝，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汝认不认罪，已经不重要了。来呀，此人藐视律法，冥顽不灵，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噼哩啪啦，大棒打得屁股响，很快便血肉模糊一片。“汝认罪否？”“下官认罪！”郭之奇一楞，都说此人是个滚刀肉，没想到这么快便招了，倒是意外，冷冷道：“取纸笔给他”。衙役取来纸笔墨，可怜万斯同已经起不了身，只能用一支手臂支撑着身体，用另一支手臂吃力地写着。运笔艰难，良久方将供书写好。衙役将供书呈上，郭之奇取过一看，却不是供书，而是一首散曲《山坡羊》。《山坡羊·官路苦》十年寒窗，光阴难度，个中苦楚谁人诉？考功名，赴官途。万分凶险青云处，多少前辈都做了古。荣，官路苦；辱，官路苦！看了万斯同作的这首散曲，郭之奇哑然失笑，又有些感慨，叹道：“按说汝也是十年寒窗一路考出来的。可惜喽！可惜喽！来人，将人犯押下去医治棒伤，每日好吃好喝地招待，莫要凌辱于他”。听了这话，万斯同心中更是绝望。看来这位大司寇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所谓“好吃好喝地招待”，不过是对临死之人的一点尊重而已。被押回牢房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刽子手追着自己砍，自己拼命地逃，看到孙阁老从前边经过。“阁老救我！”听到呼唤，孙阁老转过头，赫然是个青面獠牙的鬼头！“呀！”万斯同吓醒了，两行清泪夺眶而出。……郭之奇其实并没有看上去的那般云淡风轻，事实上，他很焦灼，审讯陷入了死胡同。北海参议刘广林在北海时本已供出了巡抚管嗣裘、布政使张岱贪腐的事例，不知怎么搞的，一押入刑部大牢便翻了供，说所有的贪腐俱是自己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不管怎么审，都再不松口。审到最后，居然神智失了常，疯疯癫癫起来。好端端的，为什么一入刑部便翻供？分明有内鬼！郭之奇怀疑刑部左侍郎夏汝弼，此人是关守箴的人。每逢审万斯同，他便大力支持；可一审刘广林，便一百个不配合。原因很简单，管嗣裘、张岱、刘广林都是关守箴的人，党同伐异而已。虽然自己是刑部尚书，可刚到任不久，虽有威信，却根基不深，不似那夏汝弼在刑部经营多年，上上下下，党羽众多。郭之奇无奈，下令将刘广林转到大理寺的监狱，可太晚了，医师诊断，刘广林真疯了。“结案吧”，郭之奇对蔡应昌和张调鼎说。“什么！”蔡应昌和张调鼎大惊失色。“郭公，您不是说三法司乃国家公器，除恶当务尽嘛”。“是啊，您还说不管什么人，不管多大的势力，只要涉案，必须一挖到底，决不姑息。天大的事，自有您一力承担。怎么现在便结案了？”郭之奇难得的老脸一红，解释道：“两位有所不知，如今案子已陷入僵局，刘广林疯了，从他那儿无法打开突破口，只能从万斯同处入手。此人是个滚刀肉，一日不宣判，便一日心存侥幸，不肯松口。反不如早日结案宣判，死刑一判，其没了指望，反倒会攀咬出一批贪官”。“郭公所言有理，下官佩服”，蔡应昌和张调鼎听完，表示赞同。三法司的审案结果出来了，除了已死的何紫翔外，涉案人员共八十二人，包括北海按察使万斯同、按察副使鲁斌，佥事张文扬、参议刘广林等八名官员、二十九名吏员、十五名差役、三十名士子。看了三法司呈递的审问卷宗，尤其是万斯同写的那首散曲《山坡羊·官路苦》，老皇帝动了雷霆之怒。好汝个万斯同，朕让汝做了三品高官，何负于汝？汝收受贿赂，敛财杀人也便罢了，竟然还敢叫苦！下旨：“三日后，将主犯万斯同腰斩于市，其余八十一人，不分贵贱，一例处斩，震慑天下，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