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六章 打虎（六）

刑部甲字号大牢，北海提刑按察使万斯同神情木然地坐在地上，曾经锐利的双目失去了神彩。刑部尚书郭之奇下令不得凌辱于他，好吃好喝地供着。可人一旦失去希望，纵然有好吃好喝，也和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分别。进京半个月了，并没有任何人联络过他，也没有任何有利于他的消息传来。尽管不愿意承认，万斯同心里明白，看来孙阁老已经将自己当成了一枚弃子。“咯吱！”厚重的牢门打开了，刑部右侍郎矍鸣丰走了进来。万斯同阴狠地瞅了这个将自己由北海押到南京的小司寇，忽地从心中又升起一丝侥幸，“吾的案子可有结果了？什么时候能出去？”矍鸣丰讥诮地一笑，“汝的案子确实有结果了，不过不是放汝出去，而是送汝上路。圣上有旨，‘三日后，将主犯万斯同腰斩于市，其余八十一人，不分贵贱，一例处斩，震慑天下，以儆效尤’。吾来此便是通告汝一声。有什么遗书需要留给家人的，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一定带到”。“什么！不，不可能！孙阁老不会不救吾！”万斯同疯狂地大吼，不肯相信。“嗤！”矍鸣丰冷笑，“孙阁老何等人物，会管汝区区一介三品官的死活？真正是痴人说梦！快写遗书吧，本官告辞”。说完，抬腿便走。“且慢！”生命的最后关头，万斯同恢复了清醒，咬牙切齿道：“罪人要见大司寇！”“呵呵，郭公何等身份，岂是汝一介罪官想见便能见的？”矍鸣丰讥讽道，继续往前走。“罪人要揭发雅库茨克布政使祁同孙，为了让祁氏族人冒籍考试，祁同孙请罪人帮忙，还送了罪人一斛珍珠；还有，前年为谋按察使之位，罪人送了右佥都御史金堡五万两银票，请其在孙阁老面前为罪人美言，去年过年，又给了他两万两孝敬”，万斯同大吼，双目赤红。矍鸣丰心中狂喜，暗道：果不出郭公所料，此人是属疯狗的，一旦彻底绝望，便会乱咬一通。按捺住喜悦，淡淡地问：“还有吗？”万斯同咬了咬牙，“前年过年，下官送了孙阁老一张白熊皮；去年过年，又送了两棵千年野山参”。“就这些？”矍鸣丰有些失望，白熊皮和野山参在南方虽然珍贵，但在北疆，却并不算十分稀有，不过是土特产而已。“就这些”，万斯同沮丧地摇了摇头，忽然明白孙金鼎为什么不肯出手救自己了，自己给他送礼送得太少了啊！从万斯同这里获得了突破，矍鸣丰十分欣喜，准备回刑部向郭之奇禀报。忽然负责审理丙字号犯人的大理寺丞王凌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小司寇，丙寅号牢房的犯人要揭发”。“呵呵”，矍鸣丰不屑地一笑，“区区一一个丙字号犯人，能揭发出多大事？汝自己处理便好。不用报吾”。“不，不是”，王凌喘了口粗气，“那犯人名叫汪仁皋，乃是扬州大盐商汪氏的庶子。他揭发有人泄露考题”。……这些日子，汪仁皋经历了大喜大悲。先是中了乙榜第九名，开开心心返回扬州，喜得父亲汪镳老泪纵横，下令大摆宴席三日，全族同庆；然后便是与好友江义等一众纨绔昼夜狂欢，纸醉金迷；再然后，三法司的官差便来了，毫不客气，锁了他便押上囚车。抓捕的时候，他正与江义在虞美人楼里与春花、秋月快活。他依稀还记得，公差锁拿自己时，江义那张惊恐万分的脸。刚被押到刑部时，汪仁皋并没抱太大的担心。他坚信钱能通神，自己家有钱，可以冒籍科考，江义家更有钱，连考题都搞得到，只要银子使得足，没有官员搞不定！可是，这一次不灵了。才到京城不过二十天，判决便下来了。听说是当今圣上亲自下的旨：“三日后，将主犯万斯同腰斩于市，其余八十一人，不分贵贱，一例处斩，震慑天下，以儆效尤”。天啊！我还年轻、不想死！汪仁皋不甘心，心中怒海翻腾，疯狂地呐喊。可他知道，没有用，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人是银子搞不定的，乾清宫里的万岁爷绝对是其中之一。做了皇帝，全天下的财富皆其所有，又岂会稀罕汝那碎银几百万两！不，不公平！自己不过冒籍应试，便被判处斩；而那江义，把试题都搞到手了，却啥事没有，照样中举、吃喝、玩乐。凭什么？不公平！在面临死亡时，最能看出人的本性！有的人可以舍身取义；有的人可以视死如归；有的人把死亡当成一场修行；也有的人特别怕死，费尽心思也要活，如果活不成，便让别人陪自己一起死。汪仁皋便是最后那种人。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便毫不犹豫地揭发好友江义。哪怕汪家和江家是世交，哪怕自己口口声声唤江义为兄长，也要揭发。如此，黄泉路上便不孤单了！……“郭公，有大突破，万斯同供出了祁同孙、金堡，还有孙金鼎”，矍鸣丰来到了刑部大堂，向郭之奇禀报。“嗯，汝辛苦了”，郭之奇说了句辛苦，然后慢条斯里地呷了口茶，面色纹丝不动。“有个叫汪仁皋的冒籍士子揭发，南直隶有人泄露考题”，矍鸣丰又禀道。“噗！”郭之奇再也淡定不起来，一股茶线从口中喷出，“快，速唤蔡总宪（左都御史别称）、张廷尉（大理寺卿别称）来刑部商议！”郭之奇、蔡应昌、张调鼎三人商议了许久，决定以三法司的名义，共同上疏光武帝，请求兵分两路：一路继续侦办北海冒籍案，派缇骑出京将雅库茨克布政使祁同孙逮捕归案，同时传唤金堡和孙金鼎；另一路，组织新的三法司会审，审理南直隶泄题案。……“陛下，喝口参汤吧，气大伤身，您可得爱惜龙体，大明亿万臣民可全指望着您呢”，黄贵妃温婉地递上了一碗参汤。最近，老皇帝被北海冒籍案气到了，跑到黄贵妃的长春宫中解闷，黄贵妃性格活泼，善于讲笑话，总能将他逗乐。“哼，此次朕一口气杀了八十二人，为首的那个万斯同还判了腰斩，看今后还有哪个敢科场舞弊”，朱亨嘉愤愤地说道，含了一大口参汤，好巧不巧地打开了三法司上的那道奏疏。“噗！”一道参汤水飙出。“混帐东西，反了天了！”从老皇帝的咽喉中吐出了一串不似人类的兽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