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五章 就藩（五）

“会心不在远，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间，隐然有万里山川之势；片言只语内，宛然见万古圣贤之心。阁老这才是高士的眼界，达人的胸襟。下官钦佩”，唐甄恭恭敬敬地拍着文华殿大学士郑封的马屁。他入郑宅时，郑封正坐于鱼池畔、奇石旁，观看着池中的假山和鱼。郑封不是苏观生那样的“苦行僧”，郑宅比苏宅大许多，布置得也雅致。“看来铸万亦是我辈中人。霜天闻鹤唳，得乾坤清纯之气；活水观鱼戏，识宇宙活泼之机，正是老夫的最爱呢”，郑封笑吟吟地盯着唐甄看。他很欣赏这个有为的“年轻人”，是的，年轻人，唐甄今年不过三十八岁，和一众阁老们比，还很年轻，还可以为大明皇朝奋斗数十年。郑封十分喜欢看唐甄写的《潜书》，认为是治国宝典；也为光武帝识人的眼光赞叹不已。陛下真的圣明，慧眼识珠，已经把大明二十年后的首辅人选挑好了！“天地景物，如山间之空翠，水上之涟漪，池中之鱼跃，月下之花容，若有若无，半真半幻，最足以悦人心目而豁人性灵。真天地间一妙境也！”郑封感叹道。用灵动的双目直视唐甄，“铸万乃是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找老夫何事？”郑封的目光和光武帝的截然不同。每回唐甄被光武帝的目光一扫，都能感觉到一股扑天盖地袭来的威压和无边无际的皇权霸气；而郑封的目光既没有威压，也没有霸气，有的只是和煦和真诚，让人如沐春风，却又有一种浑身上下俱被看穿、无所遁形的感觉。唐甄暗暗感叹，果然这些跟着圣上打天下的从龙功臣，个个卧虎藏龙！他丝毫不敢小看面前的郑封，圣上曾说自己得到郑封，犹如刘邦得到张良，这位可是人称“郑子房”的存在。谁若是认为“郑子房”好对付，谁便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阁老，按祖制，藩王二十岁就藩。今冀、豫二王，皆已超过二十岁，却一直拖延不肯就藩。太子仁弱，诸王各成体系，久之恐非国家之福！请阁老上疏圣上，让冀、豫二王尽快离开京师就藩”，说完向郑封深深一拜，“您可是皇太子的老师呢”。郑封微笑，“阁臣中，关首辅、孙次辅俱是皇太子的老师，他们可曾上疏？就藩乃天子家事，老夫一介外臣，不好干涉，唯遵圣意而已。再说了，晁错可不好当呢！”“关首辅地位超然，不好上疏；孙次辅一向中庸，不愿上疏；吾辈唯有指望您了！就藩是天子家事，亦是国家大事！藩王久居京师不去，会出大乱子的！以您的睿智，难道忍心让玄武门之祸在大明重演吗？”说完，唐甄的眼泪说来就来，泪如雨下。“唉！老夫一介外臣，焉有能力干预天子家事？天时一到，自有圣裁。铸万莫强人所难，请回吧”，郑封说完下了逐客令。遭到拒绝，唐甄不忧反喜，拜谢道：“多谢阁老，下官告辞。他是聪明人，自然听懂了“天时一到，自有圣裁”这八个字的含意。有的时候，大人物跟汝说话，不同意便是同意；同意反倒是不同意，须得仔细揣摩。见唐甄领会了自己的意思，郑封微微点头。他看着唐甄远去的背影，不禁感叹，真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陆师傅，父皇让孤作一篇关于卫国公子伋与公子寿兄弟情深的赋，您帮孤分析分析，圣意何为？”冀王朱若登收到了让自己作赋的上谕，心中忐忑不安，找来智囊陆世仪询问。陆世仪大惊，“此必是圣上对您有所不满。前些日子，您锋芒太盛，对皇太子不够礼让。想必是传到圣上耳中了，让您作赋，其实是一种警告”。朱若登有些急了，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父亲变脸，忙问计道：“那咱们该如何做？”“唉！”陆世仪一声长叹，“夺嫡犹如奕棋，落子前须深思熟虑，半点马虎不得。这一局，您操之过急，落了后手，只能等别人出招了。殿下须谨记，今后遇到皇太子，务必处处礼让，纵然心藏猛虎，亦要细嗅蔷薇”。“多谢陆师傅教导，孤明白了”，朱若登躬身受教。……建极殿大学士臣苏观生谨奏：为请冀、豫二王就藩事。国家裂土分封，使诸王各有分地，以树藩屏、复古制，盖惩宋、元孤立，宗室不竞之弊也。我朝祖制，藩王年满二十就藩。今冀、豫二王，皆已年满，流连京师，眷恋不去，虽则陛下舐犊情深，臣窃以为不安。不安者一，国家重镇，无王守之，若有蛮夷入侵、草寇揭杆，民何以安？冀、豫二王惟愿尽孝于父，实忘却军国之计矣！不安者二，二王久居中枢，年长而不去，京中流言不绝。自古流言害人，昔建成、世民兄弟，亦曾友爱，惑于流言，终致玄武门之变。殷鉴不远，惟陛下思之。不安者三，祖宗法度，自有定规。今陛下爱冀、豫二王，不忍放其就藩。若后世之君皆效法陛下，奈祖宗法度何？吾大明之地，何其辽阔！诸国各尽其地而封之，犹嫌不足。伏惟陛下弃儿女私情，多树藩屏以卫国家。宫室之制，广狭大小，甲兵卫之盛，俱有定规。若有奸邪作乱，诸王镇之。微末浅言，静候圣裁”。……长春宫内，朱亨嘉正享受着黄贵妃的红袖添香，看见了苏观生的这道奏疏。苏观生是大忠臣，敢说真话。奏疏中对冀、豫二王久居京师，恐酿致玄武门之变的担心，正是自己担心的。“唉！”老皇帝重重叹了口气，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陛下何故忧愁？”黄贵妃惊问。“苏观生上疏说登儿、峰儿年纪大了，不能留在京师，应该去封地就藩。朕有些舍不得，所以哀叹”。“陛下应以国事为重，让登儿、峰儿去封地”。朱亨嘉很诧异，“汝舍得峰儿去开封？这一去，想再见可就难了！”黄婉红着眼说：“妾亦舍不得峰儿，然祖宗法度，岂可轻废？军国大事，重于儿女私情。陛下还是让登儿、峰儿就藩吧”。“好婉儿，汝爱大明、爱朕，胜过了爱自己的儿子啊！”朱亨嘉十分感动，将黄婉紧紧拥在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