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儿!”老皇帝抚尸恸哭,白发人送黑发人,惊天地泣鬼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国事蜩螗,请圣上保重龙体”,众臣赶紧解劝,生怕老皇帝年纪大了,哭坏了身体,偌大的帝国,可如何是好?好不容易劝住皇帝,忽又听阵阵痛哭声,“登儿,父母在,不远游,汝怎可弃为娘而去?”一老妇人步履蹒跚而来,却是陈皇贵妃。此时的她,满面悲伤,苍老了十岁,再无从前的飒爽英姿。那个出身将门的女中豪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失去儿子的老母亲。见是她,老皇帝又伤感起来,“爱妃,咱们的登儿没了”。“不,登儿没有死,他还活着,妾能听到他的说话声”,陈皇贵妃梦呓般低语。老皇帝长叹一声:“爱妃呀,汝是女中丈夫,出身将门,喜欢舞刀弄枪。登儿像汝,个性刚烈,喜武不喜文。若是小时候,咱们让他多读些书、少习些武,平日里教他礼让兄长,让他的性格变得柔弱些,也许就不会酿成今日的大祸,极儿和登儿也不会死”。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陈皇贵妃向老皇帝施了一礼,呓语道:“陛下保重,妾去寻登儿回来”。老皇帝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国家乱成这个样子,千头万绪等着他处理。“陛下,陈邦彦抓到了”,左右来报。“陈邦彦?都是这厮挑唆登儿和极儿不和,拖下去,斩”,皇帝的火很大,需要杀人泄愤。左右领命而去,便要请陈大学士吃一刀。朱亨嘉忽然又想起陈邦彦从龙时的种种功劳,喝道:“将那厮带上来”。五花大绑的陈阁老被押了上来。“岩野”,老皇帝亲切地称呼着陈邦彦的号,目中却是森寒的杀意,“汝为何叛朕?”“臣不知陛下已经康复,知道后大错已酿,覆水难收”,陈邦彦实话实说。老皇帝点点头,“那为何又挑唆登儿与极儿失和,导致今日之惨事?”陈邦彦苦笑,“陛下在太子和冀王之间左右摇摆,既立太子,却又抑太子扬冀王。朝中大臣揣摩圣意,分为两党,不属太子,便归冀王。臣不能免俗,为冀王殿下风采折服,党附于他,不过随潮流耳。致太子和冀王失和者,非是臣,实陛下也!”“大胆!”左右俱怒斥陈邦彦。朱亨嘉听完心头俱震,陈邦彦说得没错,自己生怕大儿子抢自己的权,所以扶植二儿子压制大儿子。此种态度难免让人误以为朕有废太子立冀王之心,导致太子、冀王党争不断。若是当初狠下心肠让登儿就藩,何来今日之祸?自己才是这场大祸的始作俑者啊!他叹了口气,谓陈邦彦道:“岩野,汝虽有罪,朕却不忍杀汝,看在过去的功劳上,只将汝流放便罢”。“陛下欲将臣流放何处?”“汝去北海吧,苏武牧羊的地方,想来不致辱没了汝”,老皇帝幽幽地说。陈邦彦惨笑,“臣谢陛下恩典,只是臣年纪大了,不愿埋骨他乡,就此别过,陛下保重!”言罢,忽然推开亲卫,一头撞在城墙箭垛之上,脑浆迸裂,气绝身亡。“呀!”老皇帝受了惊,发出了不似人类的尖叫,众人忙收拾尸体,手忙脚乱。恰在此时,一禁军小卒,趁乱混到他的身边,抽出钢刀,用力刺中他的左肋。老皇帝左肋一疼,却并未受重伤,盖那人力气不大,他又外披战袍、内衬软甲。那软甲号称用一种特殊的天蚕丝所织,刀枪不入,很神奇,关键时刻救了他的命。左右忙制住那小卒,朱亨嘉吃了一惊,这一刀虽未重伤他,却刺得他生疼,更让他觉得恐惧,原来死神离自己竟如此之近!“汝是何人?竟敢刺朕!”他厉喝道。“在下陆世仪”,那人神态自若,毫无惧色。原来,陆世仪恨透了独裁专制的老皇帝,打算与其同归于尽。他换上一战死的羽林镇小卒军服,悄悄地靠近皇帝,等待机会。正赶上陈邦彦撞墙,一片混乱,趁机溜至跟前,给了光武帝一刀。可惜,他一介书生,力气不大;光武帝又极怕死,穿有珍稀软甲,这一刀只刺得老皇帝受了点轻伤、有些疼而已,没要得了命。“陆世仪?”老皇帝一楞,似乎朝臣中没这人。“陛下,此人乃太仓狂士,与陈瑚、盛敬、江士韶并称‘太仓四君子’,又号称‘四先生’,陈瑚、盛敬、江士韶已死,这厮独存”,左右禀道。太仓四君子?陈瑚不是那个因为请封皇太孙被朕斩了的翰林院侍读吗?当初朕以为他是极儿的人,想抢朕的权,从这陆世仪刺朕看,那陈瑚却是登儿的人,当初朕中了这伙人的反间计!老皇帝何等人杰,见微知著,立时便将当年旧事分析得八九不离十。一种被愚弄的狂怒涌上心头,面上却不露声色,冷笑道:“凭尔一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也想刺朕?可笑哉!”“昏君,汝以一家一姓凌架于万民之上,荒**暴虐,屠戮义士,鱼肉百姓,天下人皆欲食汝之肉、寝汝之皮,汝灭亡之日不远矣!”陆世仪破口大骂。“荒唐!朕举义广西,驱逐鞑虏、复兴中华,挽狂澜于既倒,扶社稷于危墙。有朕在,方有如今的太平盛世,百姓们爱朕都来不及,又怎会恨朕?”老皇帝不服气地争辩。“汝恢复汉家山河,确有微功。可众生平等,汝却以一姓凌虐万姓,以一人奴役天下,此乃大害!汝又想父传子、子传孙,千秋万代,以众生为蝼蚁,唯汝皇族独尊,封建独裁,更为天下害!欲杀汝者,如过江之鲫,又何止予一人?”陆世仪侃侃而谈。“众生平等?尔是佛陀吗?可笑!依尔所言,难道朕与田野耕作的老农、织场的织工是一样的?人生来便有高低贵贱之分,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贱民们懂得什么,也配与朕平起平坐?”老皇帝狂吼道。“昏君,没有农人耕作,汝吃什么?没有织工纺织,汝穿什么?没有百姓,哪来的朱氏皇朝?众生平等,何分贵贱?”陆世仪义正言辞地高呼。老皇帝一时语塞,他是穿越客,自然知道陆世仪说的是对的,人生而是平等的,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后世之民,同为国家的公民,享受平等权利的同时承担平等义务。谁敢说我爹是某某某,必被世人唾弃。可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不交给自己的子孙享受,反让这些贱民做了主人,这如何使得?朕绝不允许!辩不过便不辩,老皇帝杀人无数,迷信武力,既然毁灭不了陆世仪的精神,便决心毁灭陆世仪的肉体,狠狠地摧残,杀鸡儆猴!他冷笑道:“朕倒要看看,尔的身体能否像尔的嘴巴一样硬,来人,给朕剐了这厮,割足三千六百刀!”“且慢!”陆世仪忽然喊道。老皇帝戏谑地瞧着他,“怎么,现在想求饶?晚矣!”“非也!予有一首新词未谱完,愿抚完琴再死,虽死不恨!”“哈哈哈,尔这腐儒,倒是古怪,死到临头,还想抚琴。也罢,朕便成全了尔。来人,给他一张琴,朕倒要听听,此人作的甚新词?”左右取来琴,陆世仪边抚琴边作歌,却是一首《沁园春》。《沁园春·自由》草芥寒儒,万剐千刀,只为自由。笑独夫光武,痴迷武力;英雄自许,一友难求。世界大同,众生平等,不负书生好个头。民已醒,遍江南漠北,吾辈风流。斯人独立寒秋。问世间谁堪随我游?叹人生苦短,清白可贵;男儿志气,岂在貂裘?待到将来,江山民主,大内皇宫百姓楼。曾记否,有太仓陆某,挥斥方遒。陆世仪面带微笑,抚琴而唱,不似赴死,倒似郊游。他越是轻松惬意,老皇帝便越是窝火,仿佛有人将自己那丑陋的灵魂,暴露在阳光下暴晒,赤条条的,无所遁形。他觉得陆世仪的形象很高大,巍巍如山岳;而自己很渺小,渺渺似灰尘。这怎么行?朕乃天子,天下间怎么可以有人比自己更高?受不了了!实在受不了了!老皇帝忍无可忍,从喉咙深处,发出兽吼,“这狂徒目无君父,嚣张跋扈,不剐不足以平民愤。剐了他,剐了他,给朕剐了他!”金口玉言,皇权霸道,陆世仪被拖下去剐了。圣谕:必须剐足三千六百刀,少一刀,朕便要刽子手的命。皇权霸道,动摇不了义士的精神。民间传说,太仓陆某,受刑时,面带微笑,一声都未吭。陆某的《沁园春·自由》也传遍了大明各地,莘莘学子们唱着这首词,嘲笑着老皇帝的无能为力。似乎是上天知道某人又做了坏事,要惩罚他。一个内侍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万岁爷爷,不好了,皇贵妃娘娘自缢了!”“什么!爱妃,汝怎么这么傻?为何要弃朕而去?”老皇帝眼一黑,又再次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