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夺门之变的处理,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老皇帝觉得自己是仁慈的,这么大的事,只处罚了这么点人,上上下下应该都能满意。治大国如烹小鲜,朕难啊!偏有人不满意,武英殿大学士顾奕被关入大理寺的大牢后,天天不顾身份、不知羞耻地失声痛哭;除了哭,每日便是向皇帝上疏请罪,说是请罪,实际是为自己辩解求情;皇帝不肯见他,他便缠着郑封、余朝相、郭之奇、蔡应昌、张调鼎等办案官员,求他们替自己向皇帝求情。这几位也都是从龙功臣,和顾阁老多少还是有些交情的。慢慢地,顾奕的可怜样儿便传到了老皇帝的耳中。“陛下,顾阁老在狱中后悔莫及,日日以泪洗面,还向佛祖祈祷保佑您龙体安康呢”,有左右向他汇报。“陛下,顾阁老说他马上就要被流放到新北海省了,这辈子估计再难见到您,只求走前再见您一面”,又有心腹如此说。朱亨嘉犹豫了,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当年自己谋朝篡位,不对,高举义旗,手下不过就那一小撮人,时任桂林府推官的顾奕便是其中之一,为自己监国可是出了大力的。还有一个月,自己便七十四了,而顾老儿也六十有七,一旦流放新北海省,这辈子估计是见不着了。也罢,在流放前便见他一见吧,免得其他老兄弟说自己不讲情面。他召见了顾奕,从而改变了一大批从龙功臣的命运。“陛下,老臣此去后恐怕再也见不着您了,您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呀!”一见朱亨嘉,顾奕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亲吻他的靴子,痛哭流涕。朱亨嘉心里一软,这老儿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板着脸问:“顾卿,汝为何帮着太子软禁朕?”“冤枉啊,陛下!”顾奕嘶哑着嗓子哭道:“太子殿下只是跟关阁老和臣说您龙体欠安,需要静养,臣委实不知软禁一事呀!您静养期间,臣屡次求见,太子殿下都以您需要休息为由,未予同意”。阁臣求见被太子所拒一事,老皇帝是知道的,见他神情真挚,不似做伪,顿时便信了,心中的疙瘩解开后,表情便和煦了许多,安抚他道:“顾卿,汝去新北海待一段时间,朕还是要将汝召回来的”。“咳~咳~咳~”顾奕剧烈地咳嗽起来,哀求道:“陛下,臣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恐怕受不住北疆的风寒。求陛下开恩,这辈子唯愿叶落归根”。听顾奕说他年纪大了,请求叶落归根。朱亨嘉点点头,顾老儿年纪确实不小了,北疆风大,一去估计便回不来了。先前让他去极北之地,是恼他帮儿子软禁自己,如今看,此事似乎与他无关,既如此倒也没必要流放那么远。他记得顾奕是桂林人,既然想叶落归根,索性便流放到桂林。按说流放犯人回老家,没这规矩,可大明朝是皇权帝国,皇帝的话大于法律,流放至何处,不过人家一句话耳!“顾卿,汝便去桂林吧,也好常回家看看”,老皇帝温和地说。“谢陛下恩典”,顾奕哭得更起劲了,这一回是感激地哭。见顾奕感恩戴德的样子,朱亨嘉露出满意的微笑。他就是要通过从轻发落顾奕,向从龙功臣集团释放明确的政治信号,朕的心里还是有尔等功臣的,朕好,尔等才能好。没法子,他并非太祖子孙,乃太祖他哥朱兴隆的后裔,得位不正,靠的便是这些从龙功臣的拥戴。皇帝从轻发落顾阁老的消息,不胫而走,从龙功臣们欢呼雀跃。这些功臣家族,很多都联着姻,彼此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次夺门之变,仅夺爵的勋臣就有八人:闽国公严孝勇、兴业侯杨辅臣、吴川侯白文选、浦城侯马宝、远安伯陈友龙、广昌伯李元胤、宣平伯董方策。广大勋臣家属觉得处罚过重,这些爵位可都是自己家的男人们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拿命换来的,就这么没了?托人说情走门子的络绎不绝,圣上既然开了顾奕一个口子便能开其他口子。滇国公府,史其文唤来了儿子史孝忠,“儿啊,准备一番,随为父面圣求情”。“求情?父亲,您打算替哪一家求情?”史孝忠问。“还能是哪一家?自然是汝严伯父一家喽!”“闽国公家?父亲,您当初不让儿子收留严孝勇,导致他惨死。如今,严家牵涉进夺门之变,被削爵,您怎么反而又要为他们家求情了?”史孝忠不解地问。“糊涂”,史其文点拨道:“为父先前不让汝收留严孝勇,是怕惹祸上门,连累咱们史家。如今圣上从轻发落顾奕,表明他老人家气已经消了,并不想再深入追究此事。此时替严家求情,既能获得他们的感激,还没有什么风险。况且,在朝为官,名声很重要。咱们家和严家是世交,若是见死不救,传出去,别人会说咱们家没义气的”。听了老父亲的话,史孝忠对老父亲的政治智慧折服不已,既做了人情,又不担风险,看来,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之道,自己还要多学习!父子二人入乾清宫面圣。见了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史其文,朱亨嘉十分热情,关切地问:“史卿,听说前一阵子汝也病了,如今可好些?”“陛下,前一阵子老臣听说龙体抱恙,担心得不得了,忧郁成疾,竟然自己也病倒了。老喽,老喽,身子骨不中用喽!如今见龙体康复,老臣便放心了”,史其文的眼泪说来就来,一边哭一边用手背抹眼泪。朱亨嘉十分感动,还是这帮老兄弟对朕有感情啊!听说朕病了,他也急病了,不像有些人,一听说朕病倒了,便去巴结皇太子,夺门之变,老史家可一点没掺合。态度愈发地和蔼,“史卿一向忠心耿耿,朕是知道的。对了,汝这腿是怎么了?”“不碍事,以前的旧伤而已!当年白马山之战,您在云翠谷布下口袋围歼丁军,严天凤死守谷口,老臣将丁军逼向谷中,受了伤”,史其文神采心扬,回忆起往事。“那一仗确实激烈,若不是杨怀护着朕,朕便战死在白马山上了”,朱亨嘉也陷入回忆中。“是啊,陛下,那一仗打得太惨了,不仅臣受了伤,严天凤也负了伤,诸将的战袍上个个染血”。“嗯”。“战后,严天凤对臣说,他坚守谷口,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为陛下尽忠了,不想竟没死成”。“史卿,汝张口闭口就提严卿,是想替老严家求情吧”,朱亨嘉回过味来了。史其文拄着拐杖,艰难地跪下,史孝忠也忙跟着跪,“陛下,论功劳,严天凤比臣大得多。如今,严家出了严孝勇那逆子,被削爵。老臣不敢为那逆子求情,只是可怜严家满门老小没了爵位,不知将来如何生计?”朱亨嘉听完,对史其文的印象又好了几分。这年头,人情张张薄似纸,听说老严家犯了事,很多人避之唯恐不及,可这史其文非但不避嫌,反而肯替老严家说话!这是什么?这便是义气啊!他能替朋友尽义,便能为朕尽忠!想了想说道:“史卿,汝说的是,严天凤对朕、对大明是有功的,不能因为一个逆子,便将整个家族都连累了。这样吧,便将闽国公降为闽侯,由严孝勇的弟弟严孝义袭爵”。“老臣谢陛下恩典,皇恩浩**,永永无极”,史其文激动得热泪盈眶。皇帝又对老严家开了个口子,从轻发落,由夺爵变为降爵。消息传出,求情者日众,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无他,从龙功臣哪个没有功劳?老皇帝无法,只得又将吴川侯白文选降为吴川伯、浦城侯马宝降为浦城伯。宁海伯贺九义、远安伯陈友龙、广昌伯李元胤、宣平伯董方策则由世爵改成流爵、三代以后除爵。唯有兴业侯杨辅臣是个例外,杨国威、杨辅臣父子为他监国称帝立下汗马功劳,杨国威还战死在沙场。老皇帝感念老杨家过去的功劳,并未将老杨家降爵,只是将杨辅臣流放福州,改封杨辅臣之弟杨辅国为兴业侯了事。大明朝向来如此,只要能找到人说情。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