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一章 法之精神（二）

“琬”这个字，意为精美且成色好的玉，也可用于形容美好的事物。汪琬，年轻时人如其名，生得英俊，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如今虽然已经五十有五，额头上也已有了皱纹，可依然儒雅，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分内敛和深沉。这块美玉来到了书斋，按照礼制，恭敬地向朱若峰施礼，“参见豫王殿下”。“汪审理不必多礼，汝见孤可是有事吗？”朱若峰明知故问。不知为什么，他每次见到汪琬，都有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这个人不仅文章写的好，还会作诗，更重要的是脾气好，即使跟人争辩，看上去也只如交谈一般。王府中，他以张履祥为师，却视汪琬为友。“臣是为王府右承奉谷俊杰犯律一事来的。前日，谷俊杰因事出城，夜深求宿于百姓家，那户主人不肯，其便强行踹门而宿，次日方离开。苦主告至臣处，证据确凿，臣已将谷俊杰收押，特来请示殿下，按律行刑”。“哦，依《大明律》，该如何判呀？”朱若峰不置可否地问。“按律，凡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汪琬是搞法律的，律条记得熟。“杖八十？”朱若峰眉头一皱，“孤记得谷俊杰身子骨不大好，若受刑，恐怕承受不住。能否轻判，罚他些银子，让他将百姓家的门修好。何如？”“殿下，律法乃维护国家稳定的基石，岂有轻判之理？若如此，定失信于天下”，汪琬虽然脾气好，却亦有自己的原则，毫不通融。“那改成杖二十，或者杖三十，何如？”“绝不可行，法之精神，便在于人人平等，岂有同罪不同罚之理？若只杖谷俊杰二十，奈杖八十者何？”汪琬坚决反对。朱若峰不高兴了，“谷俊杰是孤身边人，看在孤的面上，少打几棒不成吗？”他特意在“身边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汪琬似乎没察觉到他的不悦，依然温和地说道：“昔商鞅变法，秦太子犯法。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韩非子亦曰：‘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可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阉宦耳？臣身为审理正，按律施法，乃臣之本分，不敢循私”。“哎呀，苕文”，朱若峰忽然亲切唤起了汪琬的表字，“汝是我豫王府的属官，怎么不帮孤，反倒帮那些外人？”封建社会，实行的是人治，并非法治。权大于法，人情社会，最讲究的便是派系。结党营私，党同伐异，乃是这个年代的普遍现象。汪琬是豫王府属官、谷俊杰是豫王府内侍，在朱若峰看来，皆是自己人，而那被踹坏了大门的百姓，则属于外人，对他不帮自己人，反帮外人，十分不理解。“臣主张按律处置谷俊杰正是为了帮殿下您呀！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曰：‘保民为王，莫之能御也’。天下者，皇家之天下，可若无百姓支持，又焉能长久？按律处置，让百姓得到公正，是为了皇室的长治久安。且天下人皆知谷俊杰是豫王府的人，都在观察您如何处置此事。若您循私枉法，传到圣上耳中，祸立至也。就算圣上不怪罪，那些奴婢们见有罪不罚，必然愈发胆大妄为，为您惹来更大的祸患，今日只是踹百姓家的房门，明日便敢杀人矣！与其将来不可收拾，不如今日依律严惩，将祸患消灭于萌芽”，汪琬侃侃而谈。朱若峰左思右想，忽然朝汪琬深施一礼，“汪审理的一片苦心，孤明白了，谨受教”。右承奉谷俊杰终究还是挨了八十大棒，有时候法还是能大于权的。汪琬回到宅中，忽闻有位好汉找他。的确是好汉，好一条壮汉！赤面伟躯，器宇异常，怎么看都不像是文人。可偏就是，不但是文人，还是文学家。此人姓李名柏，字雪木，陕西眉县人，与周至的李颙、富平的李因笃统称为“关中三李”。李柏是受李因笃所托，向汪琬通报夺门之变中，太子和冀王俱薨的消息，顺便问一下豫王有没有成为尧舜的可能，有的话，大力支持，没有的话，便只能在皇孙中寻找未来的尧舜。“雪木，汝怎么来了？”汪琬惊喜地问李柏。“苕文，吾是奉子德之命来向汝通报消息的。前一阵子，京师发生了夺门之变。石皇后、太子、陈皇贵妃、冀王俱亡矣！”“啪！”饶是汪琬养气功夫了得，依然惊得手中茶盏落地。“苕文，子德托予问汝，豫王可成尧舜乎？”汪琬想了想，说道：“今日予对豫王说法之精神，便在于人人平等，又故意引用了孟子的两句话，他并未反对，可见是有希望成为尧舜的”。亚圣孟子，是个令太祖高皇帝头疼的人物。不仅说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样的绝世名言；还说“保民为王，莫之能御也”，谁能保护人民谁就可以称王，谁如果残害百姓，就不配得到天下；又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认为君臣关系是相对的，不存在绝对的天子权威，君对臣有礼，臣对君就衷心，君对臣无礼，臣对君就不必效忠。大搞封建独裁家天下的高皇帝恨死了孟子，于洪武五年下令将孟子的木主牌位从孔庙四配的位置上撤下来，逐出孔庙的殿外，取消配享的待遇。可在天下人的强烈反对下，又不得不于洪武六年将孟子的牌位请了回去。他赶不走孟子，只好令翰林学士删减了《孟子》一书中85条关于民主的内容，仅保留 170余条，成《孟子节文》一书。又下诏，那删掉的85条，科举试题中不得出现。汪琬对豫王大谈孟子的言论，豫王没有像高皇帝那样反对，的确有成为尧舜的可能。李柏大喜：“如此，我辈的理想有可能借助豫王实现。予要立即返回陕西，将这一喜讯告诉子德”。汪琬忽然郑重地说道：“不过，豫王殿下长期居于深宫。对民间疾苦了解不多。予打算在近期，偷偷安排殿下出城，微服私访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