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五章 微服私访（四)

陶家店是黄河南岸、开封以北的重要商埠，码头大、商旅多，虽不是县城，却比一般的县城更大更富，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赵大善人设的粥厂，设在陶家店东部的一块空地上，地方很大，却被仪封、兰阳二县的流民挤得满满当当。“要喝粥的排队咧，一人一勺，童叟无欺”，几个家奴打扮的人，挥舞着长竹竿，维持着秩序，驱使饥民往粥厂中央的几十口大锅走去。大锅前立着几名家奴，手持长勺，替饥民捞粥。粥很薄，依稀可见人影，于灾民来说，却是救命的粮食。一日两顿粥，便可以勉强吊住命。自己带着碗的，拿碗领粥；没有碗的，粥厂配有碗，当场喝下后放下，也不洗便给下一人喝。喝完粥，饥民们便在粥厂附近躺倒休息，吃的太少，没力气动，苟延残喘而已。“爹，儿不饿，您将儿这碗喝了吧”，朱若峰忽见一中年农夫，领到粥后不喝，非要让给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儿呀，爹适才已喝过一碗，饱哩。汝是家里的顶梁柱，不吃东西咋行？赶紧喝”。“爹，您身子骨不好，需要调养，不吃饱咋行？儿身子壮，待会弄点草根树皮，饿不着的”。父子俩争执不下，最后各喝了半碗。父慈子孝的一幕深深地感动了朱若峰，他想起了远在南京的父皇，张口吟道：“薄粥枝梧未死身，饥肠且免转车轮。从来不解周家意，养老常须祝骾人”。一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忽然出现，听他吟诗，也吟了一首：“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朱若峰不悦道：“兄台谬矣，饥民们食粥，只为活命，哪里是为了长生？”那人倒也不恼，笑道：“阁下说的是，受教了。在下王秉贞，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予姓黄”。“原来是黄公子，幸会”。两人正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忽然人群沸腾起来，“赵大善人来了～赵大善人来了～”，有人惊呼。忽见一满面慈祥的大胖子，带着几个人来到了粥厂。“赵员外好！”“赵员外功德无量，公侯万代！”“赵员外，俺没吃饱，能不能再给一碗？”……人群沸腾了，簇拥着大胖子，犹如簇拥着活菩萨。“各位乡亲父老，汝等莫要担心，洪水总会退去，困难是暂时的，日子会好起来！”赵大善人安慰着众人，走到施粥的大锅前，取出根筷子，往锅里插。那筷子插不住，浮在粥上。立即眉头一皱，“这怎么行？纵然不能让筷子不倒，也要让筷子沉下去才是，粥熬得如此之稀，筷子浮在上面，如何能让人吃饱？每口大锅内，再多放三斤米”。“老爷，灾民人数太多，若是每锅多放三斤米，咱们家的银子就不够了”，家奴禀道。“银子不够就卖房子、卖地！这些都是赵某的父老乡亲，赵某便是倾家**产，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大胖子说的义正言辞，腮帮子上的肥肉直抖。“赵员外，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呀！”粥厂内外，跪倒了一片。“这人倒是心善”，朱若峰赞许了一声。“确实，这位赵员外可是本地有名的大善人，时常仗义疏财，功德无量呢”，王秉贞笑道。“哦，阁下认识这赵员外？”朱若峰问道。“赵员外乃本地有名的乡绅，小子只是听说过他的大名，尚无缘认识”，王秉贞一脸的“恨不得相识”。朱若峰点点头，正准备离去。忽听那赵大善人指着身后几人大呼道：“乡亲们，黄河决堤，水一时半会也退不下去，纵然水退了，房屋田产已被淹没，光靠赵某赈济，也不是长久之计。这几位，皆是赵某的朋友、开封有名的乡绅，家里缺少奴仆，想来此处采买。赵某想着，大户人家，吃穿用度不愁，虽是与人为奴，也比灾年饿死强。若是乡亲们愿意，赵某便做个保人。若不愿，亦无妨”。此言一出，便有一大批灾民拖儿携女围着那几人。那几人挑挑捡捡，讨价还价，竟有只出几十文便将人买了去的。“儿啊，不是娘心狠，与其留在此地同爹娘一起饿死，不如去大户人家讨个生活”。“爹、娘，莫要悲伤，儿虽是与人为奴，却也是有月钱的。等攒下银子，给弟、妹买肉吃”……签好卖身契的，便被领走，粥场内外一片哭声。“可恶！”汪琬气得脸色胀红。“卖儿女为奴虽然残忍，可好歹也是条活路”，朱若峰叹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伙人不是什么乡绅，乃是人牙子，买的男女，皆是年青且面容姣好的，多半是要送往风月场所，真正是人面兽心”，汪琬怒道。“这位先生未免偏激，大户人家的奴婢，自然要求长相好些，未必便是人牙子”，王秉贞为赵大善人说起了好话。“哼，他们还买走了很多十岁以下的幼童，有正经乡绅敢买幼童的吗？”汪琬冷哼了一声。原来《大明律》规定：“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十岁以下，虽和，亦同略诱法”。买卖人口的双方如属自愿，有文契有保人，并不算略卖良人，但如果被买卖的人口是十岁以下的幼童，即便双方自愿且签了卖身契，亦算略卖良人。这伙人买了大批幼童，已触犯刑律，正经乡绅绝不敢这么干。朱若峰身为藩王，自然系统学习过律法，闻言被点醒，气得攥紧了拳头，便要揭穿那赵大善人的虚伪面目。却被汪琬死命劝住，“公子万万不可冲动，敢做此等事的，必是有势力的恶霸，甚至向上勾连着官府。我等只有四人，又在人家的地头，好汉不吃眼前亏呢”。“哼！气煞予也！”朱若峰头一回见到这种恶事，气愤难平，一甩袖子，离开了粥场，汪琬、梅涛，骆彪慌忙跟随。王秉贞目视他们离开，目中闪过寒芒。身旁的家奴见状说道：“门主，这几人似乎已经看破了赵香主的行藏，是否～”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吾看这几人有些来历，莫要造次，派人盯住他们”，王秉贞说完，收起寒芒，笑嘻嘻地往赵大善人的宅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