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凶猛的野兽,也有老去的时候,真龙也不例外,斗得过人,斗不过天。七十五岁的朱亨嘉自觉精力大不如前,批阅奏疏常有头昏眼花之感,因而全力培养起了皇太子朱若峰。他令朱若峰进入内阁理政,一般的事皆可作主,除了特别重大的事情才报于自己。这实际上已经让太子监国了,但“监国”二字过于敏感,老皇帝死活不肯给儿子“监国”的名分,只是让其“理政”,而且大明军队的事,他老人家依然把持着不放手。有军队才能有皇位,这一点,权力欲望极强的光武帝看得透彻。虽然经历过夺门之变的惨痛,想要位于金字塔顶峰的人放弃君临天下的权力,依然千难万难!皇太子朱若峰年轻,正是想干事的年龄,老父亲让他干,他就甩开膀子加油干了起来。一桩桩、一件件,干得热火朝天。好在有两位得力的师傅郑封、唐甄辅助,又有父皇撑腰,倒是政绩斐然。这一日经筵日讲,唐甄对他讲起了自己所著的《潜书》,涉及到具体政务,他听得津津有味。“唐师傅,孤在开封时,曾见民间采生折割、灾民遍地、邪教惑民等种种惨事,又有官吏贪腐、律法难施、国库空虚等诸多弊端,父皇他老人家乃一代圣君、心心念念的都是社禝江山,可为何这天下仍未大治?”朱若峰忽然激动地说道。他想起了在开封微服私访时遇到的“狗妖”、丐帮、清茶门教徒、与帮会勾结的捕头、不作为的里长、受洪灾之苦的灾民、假仁假义的人贩子,等等。“殿下慎言,圣天子在朝,光明笼罩天下。虽有些许不足,也是瑕不掩瑜”,唐甄慌忙劝阻,心中暗暗感叹,这位太子比先太子性情直爽的多,少了几分城府,多了几分率真。这种有可能触怒皇帝的话,先太子绝对不会说。“唐师傅,汝告诉孤,这是为什么?”朱若峰不依不饶地问。“唉!”唐甄深叹了一口气,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自己的弟子有疑问,又岂可不答?“依臣看,关键就在于两个字:‘制度’”,他缓缓说道。“制度?我大明的制度源于太祖,历朝皆有所改革,父皇更是颁布了《明定国事诏》变法图强、复兴明祚。难道今日之制度,还有不够完善的地方吗?”朱若峰不解地问道。“殿下说的是,圣上励精图治,对我朝很多制度都做了改革。然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事异则备变,所以要释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为法。甲申以来,国事衰颓,若人之患重病,性命垂危。圣上之改革,治大国如烹小鲜,虽能吊住病人性命,却难以恢复元气。如欲恢复如常、精神百倍,非下猛药不可”,唐甄也豁出去了,讲起真话来。“下猛药?猛药安在?”“臣昔年曾有过一些主张,写成条文,放于宅中,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实施。殿下若感兴趣,臣愿取与殿下观看”。“妙极!唐师傅速速取来!”唐甄从家中取出厚厚一本册子,好家伙,足有三尺厚。朱若峰见封面写着:《治世浅言》四个字,打开一瞅,里面分为很多章节,什么新常平法、考核法、预算法、新里甲法、驿传法、盐铁茶法、开矿法、钱钞法、股份法、废奴法、交通法、国防法、钱庄法,等等。他随便翻看,每一条都是针对大明目前政策的改良,很多新想法,发人深省。暗道:难怪父皇称唐甄有惊天纬地之才、可为未来之首辅!越看越兴奋,越兴奋越看,有不懂的地方就问,师徒俩聊得忘了时间,便留唐甄宿于端本宫,一连住了三天。朱若峰终于将《治世浅言》大意弄得差不多了,长吁一口气问:“唐师傅有这么多好主意,为什么不上疏父皇施行呢?”“自古绝代雄主多自负,《明定国是诏》乃圣上得意之作,臣的《治世浅言》中有很多地方要更改《明定国是诏》之内容,焉敢胡乱上疏、触怒龙颜?只能留给殿下做未来之用”,唐甄叹了口气。朱若峰听明白了,敢情自己的师傅对父皇不信任,所谓自负,往往便是量小、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强的委婉说法。不过也确实,父皇他老人家自以为文韬武略,天下第一,最喜欢出一些中流击楫、舞槊赋诗的风头。谁若说他老人家制定的制度不好,需要改革,自然容易惹得龙颜不悦!触怒龙颜这事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同样的事,对从龙功臣,不过怒斥一声而已,可若是对非从龙功臣,搞不好就要掉脑袋。唐甄不是从龙功臣,不敢上疏,倒也情有可原。不过他不敢言,自己却敢讲。父皇对从龙功臣们很宽厚,对自己的儿子就更宽厚了,父子情深,有什么不敢讲?“唐师傅,孤欲上疏父皇,变法图强。可乎?”年轻的太子目光熠熠地盯着唐甄。“殿下何不等承继大统之后,再行改革。如此,会稳妥很多”,唐甄皱眉道。朱若峰听懂了他的意思,唐师傅是担心自己刚成为太子、根基不牢,怕触怒父皇后,储君之位不稳。不由心中一阵欣慰,唐师傅一开始还抱着愚忠之念,想扶保皇长孙继位,现而今居然担心起孤来。可见孤已彻底收伏了他,以他忠贞的性子,必能忠心耿耿!“不,唐师傅,孤等不及了。十年太久,只争朝夕!明日,孤便上疏父皇,变法图强”,朱若峰坚决地说,眉宇间露出王者的刚毅。……“皇后,朕跟汝说多少次了,搬到坤宁宫中住。为何总是不听?”长春宫内,朱亨嘉劝解着黄婉。他是大独裁者,最重封建等级,觉得黄婉既然已是皇后,便应该住在坤宁宫。地得一以宁,皇后不住坤宁宫住哪?“妾住长春宫住惯了,况且‘长春’二字是陛下赐于妾的”,黄婉却舍不得搬。朱亨嘉明白了,皇后是舍不得自己赐给他的“长春”二字呀。长春,长春,像征着他对她的感情永世长春。不由得感动,柔声说道:“婉儿不想搬,便不搬吧”。“陛下,今日的奏疏来了”,司礼监掌印何亮搬来了大半筐。“唉!亏得有峰儿替朕料理国事,不然,朕起码得看两筐!”老皇帝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