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春笋（二）

茅山华阳洞内有“金坛百丈”，镇江府金坛县因便因此得名，此地自古便是物阜民丰之所。一杆杏黄旗在北风中摇曳，上面的“悦来酒家”四个字清晰可见。这是间夫妻店，铺面不大，在县城的老街上开了有十几个年头。潘云生和娘子曾氏二人，苦心经营着这家小店。生意嘛，不好也不坏；日子嘛，该过还得过。“掌柜的，替咱将马拴上，再打一壶酒、切两斤牛肉，烧一只鸡，来一碟花生，炒盘青菜”，几个牵马的差役走了进来，为首的嗓门很大，一副义薄云天的样子。“哎呀呀，怎好又让王大哥破费？”另外几人满嘴的不好意思。“嗨，自家兄弟，莫要生分了，快陪俺喝盏烧酒，这大冷的天”，那王大哥哈哈大笑，又叮嘱拴马回来的潘云生，“酒要热的，牛肉要有嚼劲，鸡烧得嫩些”。“好咧，您稍候”，潘云生忙不迭地去了，心里却在寻思，这几个差人的衣衫后面有个大大的“驿”字，想必是县城外马驿的驿卒。难不成有什么军情需要飞递？看着不像，彼等还有闲情饮酒吃肉，送的应该是普通的公文。热乎乎的酒菜一会儿便好，平日里喜欢打听事的潘云生插了句嘴，“几位差爷大冷的天出门，莫非衙门里出了什么大事？”被人恭维了一句差爷，那“王大哥”心情很好，大咧咧地笑道：“哪有什么大事，不过替人送些寻常信札包裹之类”。“哪家老爷这么大面子，竟要劳动几位差爷一起出发？适才牵马，看那一箱箱的，怕不有几百件？”潘云生又多了句嘴问。“呵呵，哪有什么老爷，都是些寻常富户，付了银子给马驿，驿丞老爷让我等按门牌号给人送过去”，一个高个子驿卒笑呵呵地说。“难怪前些日子刘坊长领着人给每家每户都装了门牌号，原来是送信用呢”，潘云生恍然大悟。“呵呵，老刘倒是有福气！前些年不过是个虚名，如今竟吃上皇粮，圣上下旨，里甲坊厢之长，在职期间，一律领俸银。这老刘，俸银居然跟俺一样咧”，“王大哥”撇了撇嘴，竟是认识刘坊长的。“我朝祖制，老刘那坊长干一年便要轮换，不在职便一钱银子也无。哪比得上大哥您，可以长年累月地吃着皇粮哩”，一个矮胖驿卒笑着说。潘云生忽然想起了远在淮安府沭阳县的侄儿，怯怯地问了句：“敢问几位差爷，若是吾去马驿寄封信至沭阳，需几文钱？”“几文钱！”那“王大哥”哈哈大笑，“掌柜的惯会说笑咧，能用咱这快马送信，能是几文钱的事？汝去大明各处打听打听，去水马驿寄信，距离最近的也要百文；若是千里之外，得按两算；若是包裹，根据重量计算，更贵。正所谓’家书抵万金‘，没有银子，莫要登咱马驿的门。哈哈哈！”“哈哈哈”，众驿卒亦齐声大笑。潘云生尴尬地陪着笑，心里却很苦涩。都说今上是位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如今的大明是太平盛世，可自己俩口子起早贪黑守着这小店，也不过勉强维持而已，竟连封信亦寄不起！不过，这日子已经算很好了，几十年前鞑子打过来时，更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唉！等以后多攒些钱再寄信吧。几名驿卒酒足饭饱，趁着热乎劲，便要去送信件包裹。忽有一人抢着会钞，“王大哥”脸一黑，“兄弟这是做甚？莫是在扇哥哥的脸？掌柜的，会钞！”真的是会钞，从怀中掏出张大明宝钞，赫然是“壹贯”。光武帝印的宝钞，仿照太祖时的面额，分壹贯、五百文、三百文、二百文、一百文五等，其中一贯等于铜钱一千文或白银一两，四贯合黄金一两，是地道的“大钱”。潘云生接过钱去，先以为是银票，仔细一看，顿时呆若木鸡。这张纸漂亮！比太祖时版面更加简介匀称，文字简练，刻工细腻，大小与银票类似，携带方便。钞体为竖长方形，花栏内为龙、缠枝番莲、云气纹等。正上方书“大明通行宝钞”六个大字，内栏上端书写钞额，钱图两边为“大明宝钞”、“通行天下”九叠篆文八字。更奇的是，背面居然印有手持宝剑的光武帝画像。据说户部宝钞提举司印出钞样时，文武官员们纷纷表示反对，说将圣上的画像印在钞上，让人摸来摸去，乃是大不敬。皇帝却说，朕将自己的画像印于钞上，是希望大明百姓看在朕的面上，将这宝钞流通了去吧！“差爷，能不能换成铜钱或者银子？”潘云生期期艾艾地央求。“怎么，尔敢拒收大明宝钞？这上面可印着圣上的画像”，王大哥冷冷地说道。“掌柜的莫不是屁股发痒？圣上可是有旨，拒收宝钞者，差官押了去，重责二十大板”，另一个驿卒帮起了腔。得，惹不起！潘云生暗叫了声晦气，咬着牙，找了他些铜板，偷偷将酒菜钱提高了几十文。“这么贵！莫不是黑店！”王大哥一行骂骂咧咧地出门跑马。“唉！”见这帮人走了，潘云生长叹了一口气。“当家的，今日里生意颇好，汝何故闷闷不乐？”曾氏见丈夫不痛快，忙解劝。“今日里倒是晦气，原以为是银票，竟是这个”，潘云生怏怏地掏出了宝钞。“听刘坊长说，这是圣上发的新钱，跟银钱通用，当家的愁什么？”曾氏莞尔一笑。“咳，汝一妇道人家懂什么。太祖时我朝也发行过此物，初时尚可，越往后越不值钱，最后变成了废纸！”“啊！”曾氏惊呼了一声，“这可是一贯大钱，等同纹银一两呢！可如何是好？”夫妻俩正在抑郁，曾氏忽然想了起来，“当家的，刘坊长说过，这宝钞等同于银钱，可用于缴税，也可去钱庄兑换，圣上下了旨，哪家钱庄敢不兑，便禁止营业。何不将这宝钞拿去钱庄兑成银子？”“哎呀，娘子，汝这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啊！咱这小县城没有钱庄，吾这就去府城兑换，那里钱庄多”。好个潘云生，骑了头驴，昼夜兼程百里，去府城的钱庄，将大明宝钞兑换成了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