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春笋（十九）

甘州府是由甘州卫改成，当年光武帝在甘肃设省，改甘州卫为甘州府，其所辖左、右、中、前、后五卫改为五县。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甘州左县张家庄的张老汉正在挥锄耕地，忽然跑过来两个人影，然后便是声声呼唤，“张老五，快些上来，老爷们来了”。回身一看，是本里的里长和甲首，心头一楞，“嗯，老爷们？”田边站着十余个人，平素里十分威风的里长、甲首，竟只能远远地站在最后面；其中一个大胖子，赫然是县里的知县，那一年张老汉和赵财主打官司，见过这位县尊，明明自己占着理的官司竟被判输了，化成灰也认识；县尊前面，为首一小老头儿，晒得漆黑，和自己几乎没什么区别，另一人，长髯及胸，甚是儒雅。这两人看着和气，张老汉却知道官绝对比县尊大。长相和气质也许会错，排位绝不会错。他曾经是个硬骨头的人，但自从上次打官司输了后，就明白了什么理不理的，不过是官老爷的一张嘴，平民百姓是惹不起官老爷的。赤脚上了田埂，穿上草鞋，张老汉来到这伙人跟前，扑头便跪，“小民张老五参见各位老爷”。“哎呀，老人家快快请起，莫要跪着”，那小老头儿竟然亲自扶起了他，黑乎乎的面庞透着乡野气息。令张老五差点产生了面前也是一老农的错觉。“老人家今年贵庚呀？”“小民贱齿六十有五”。“哦，比吾还大着六岁咧”，顾炎武呵呵一笑，“算是吾之兄长，身子骨倒比吾还结实”。“老丈，这位是顾参议，这位是陈知府，这位～”胖县尊上前介绍道。“哎呀，老爷称吾为兄长，实在是折杀小民也”，一听称自己为兄长的人竟是与知府平级的大官，张老五慌了神，又欲下跪。顾炎武忙拉住他，“老人家莫要拘谨，今儿个吾只想和您唠唠家常。咱这里，一亩地收成几何？”“回老爷的话，小民有田五十亩，亩收麦一石以上，夏麦秋粟合起来两石（合今市产288斤）”。“这么低？吾是南方人，吾的家乡，亩产稻谷四石（折合今市制亩产576斤），上熟之田，亩产稻谷三石、春花一石半”。“老爷说的是，咱这里气候比南方冷，士地也无南方肥沃。甘州算好的，耕地比其他地方多，产量也高些，其他地方种地只能勉强糊口”。顾炎武来了兴致，“老人家，既然种粮产量不高，为什么汝等不养马呢？甘肃这地方牧草多，可是极适合养马的。如今大明各驿站都在开办民信局，需要大批的马匹，马价很贵，三五十两一匹呢”。“老爷说的那是市价，咱们甘肃靠近蒙古、西域，与胡部互市的马价，每匹不过七两。至于咱们这里，马匹买卖基本都控制在陕西、山西商人手中，他们压价压得狠，每匹不过五两。虽然咱们甘肃适合放牧，养马的成本低，但这个价所得与种田差不多，一旦遇到马瘟，还会血本无归。真不如种田咧”。百姓的话最是朴实，顾炎武听明白了甘肃民牧不兴的两个原因：一是马匹买卖被陕商、晋商垄断，卖不上高价，影响了民间养马的积极性；二是农户单独养马，抗风险能力低。他提笔记下这两条，告别张老五，返回府城。然后，便一连数日茶饭不思，想着对策。“吾有计矣！”某日深夜，已经脱衣就寝的顾参议忽然从**一跃而起，惊醒了老妻王氏。“夫君，您怎么了？”“快，替吾研墨，吾想到振兴甘肃民牧的法子了”。顾炎武欣喜地挥笔疾书，一封计划书很快便写好。王氏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夫君下床时，居然只穿了一只鞋。……西北风沙大，一顶官轿往甘肃布政使司衙门行去。布政使叶承祧坐在轿中，用双手捧着手炉取暖，一会儿又将手炉揣入袖中。一股暖气直扑心田，“舒服！”叶承祧叫了一声。他是个勤政的人，也是浑不吝的性格，居然唱起了小调：“正月里来是新春呐，青草芽儿往上升。天凭个日月者吗，你就人凭个心呐。二月里来春风刮哎，只等天公把雨下。吃土的尕娃们呐，你就河沿上跑啊。三月里来三清明呐，桃花不开杏花儿红。过路的蜜蜂儿们，你要想好了采呀……”这小调名“刮地风”，乃是流传于甘肃定西地区的一个曲牌。他最好唱这口，办公时常哼哼，若是在京城，早被御史们弹劾得罢了官，好在是天高皇帝远的甘肃，不怕被人揪住小辫。“老爷，衙门口站着个人”，随从禀告道。轿子停了下来，一班随从如临大敌，生怕遇到刺客。甘肃民风彪悍，官当大了，难免得罪人，万一有人铤而走险，这可不得不防。叶承祧掀开了轿帘，入眼处，一个人影被清晨的寒霜笼罩，那人却恍如未觉，就这么直直地立着。咦？怎么是他？叶承祧心里吃了一惊，忙下轿向眼前人走去，“忠清，怎么是汝？”“叶公，吾昨夜想出了振兴甘肃民牧的法子，特来向您禀告”，顾炎武兴奋地说，他一大早便赶了过来。这一刻，叶承祧才算真正弄懂了顾炎武。他知道对方是名扬天下的大儒，所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口号，深入人心。可那只是口号而已，他并不觉得这些只会夸夸其谈的腐儒能有多大本事。所以，对方向自己报到时，哪怕对方的名望、年纪都比自己高，自己依然端足了上官的架子，冷淡以待。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不料竟是这般的弘毅！听说这位顾参议，甫一到任便深入民间走访，回衙门后将自己关了起来，冥思苦想。一时传为笑谈，大家都道此人魔怔了。谁知竟是在想振兴民牧的法子！这么早便在衙门口等着自己，不怕冷吗？真个是一心为民、无惧风雨！“走，忠清，随吾入衙，咱们好好议一议这甘肃马政！”叶承祧搀着顾炎武的衣袖，往衙门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