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春笋（二十九）

九江，古称柴桑、江州、浔阳，号称“三江之口，七省通衢”、”天下眉目之地“。白居易《琵琶行》的一句“江州司马青衫湿”令此城天下闻名。大明朝曾将九江全省分为五道、十三府，其中九江道辖九江、南康、饶州三府；九江府辖德化、德安、瑞昌、湖口、彭泽五县。后来，光武帝搞精兵简政，大肆裁撤道一级的行政机关，只在盐务、河务、漕运等特殊领域设道，江西五道皆被裁撤，仅保留了一个巡江西航运道。官少，便值钱了，九江知府在这一省之地算得上“高官”。现任九江知府岳维屏乃是士林名士、易堂九子之一，最是雅趣的一个人，除了诗词歌赋，平生最爱者，莫过于品茶。一至九江，便迷上了庐山云雾茶。这庐山云雾茶最早不过是一种野茶，后由名僧慧远将其改造为家生茶，始于汉朝，宋代列为“贡茶”，因产自九江的庐山而得名。茶芽肥绿润多毫，条索紧凑秀丽，香气鲜爽持久，滋味醇厚甘甜，汤色清澈明亮，叶底嫩绿匀齐。岳维屏动作娴熟地称量好茶叶，然后用木炭烧。他是讲究人，不用木性未尽尚有余烟的炭，而是选坚木炭煮水。木炭既红，乃将水壶搁火上，急扇之，不停手。泡茶之水要以猛火急煮，不能停，停过之汤，宁弃而再烹。水烧滚了，他迅速投茶叶于壶中，用的是一把纯白色的定窑产小瓷壶。作为茶道高人，他主张用小壶，“小则香气氤氳，大则易于散漫。大约及半升，是为适可。独自斟酌，愈小愈佳”。然后便注水入壶，先注少量水，以温润茶叶，然后再注满。这壶杯每日都用沸水**涤、用黄麻巾拭干，以免案上漆气食气败茶。他取过茶盏，投以茶汤，以盖覆定，然后重投壶内，用以动**香韵，兼色不沉滞。反复者三，则“乳嫩清滑，馥郁鼻端”。“好茶！此地人皆云，这庐山云雾有六绝：条索粗壮、青翠多毫、汤色明亮、叶嫩匀齐、香凛持久，醇厚味甘，诚不我欺也！”岳维屏呷了一口，含在口中，喃喃自语。他实在爱极了这云雾茶，曾有多次升任外省为官的机会，皆推而不就，只为采到每年的头道云雾。因为用的是小壶，一壶茶很快就饮完。意犹未尽，开始第二次注水。他将水壶拎得高高的，以高冲来加大水的冲击力。细嫩的绿茶一般只冲泡三次，第二壶很快泡开了。和其他名士不同，这位泡茶所有程序皆由自己一人完成，连个茶童都不设。按他的话说，“泡茶这种事，若假手他人，茶便不香矣！”将第二壶茶注入杯中，反复**涤后再品，与第一壶滋味略有不同，虽然淡了些，却更醇。“妙哉！长松树下小溪头，斑鹿胎巾白布裘，药圃茶园为产业，野麋林鹳是交游”，人一快活，便吟起诗来。“咚～咚～咚～”府衙外，有人击鼓鸣冤。“何人敢不守规矩，擅自击鼓？”岳维屏被打扰了雅性，勃然大怒。他发火是有原因的，这衙门口放着的大鼓可不是给老百姓敲的，而是给衙门的官差敲的。一是有急事需聚集人手时敲，通过鼓声，召集衙门里面所有的官差；二是老爷回衙时敲，提醒大家，老爷已经回到衙门了。至于百姓去衙门告状，有一定的流程，只要状纸写好是不需要击鼓的。今日既无甚急事，自己也未外出，外面的鼓忽然响了，想必是有刁民告状。岳知府心里头窝火，为官多年，最烦这些不按程序告状的刁民。往日里一遇到此等人，不问青红皂白，先打一顿板子再说。“威武～威武～威武～”衙役们喝起堂威，府尊老爷升堂了，衙门口树起了“回避”和“肃静”牌。“啪！”岳维屏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冷冷地问道：“何人击鼓？所为何事？”作为名士，惯于吟诗歌赋，虽然生气，说话的声音却是蛮好听的。柳莺跪伏于地，“大老爷，民女名唤柳莺，乃是九江富商沈福祥家的家生子奴才。朝廷有律令废奴，家生子奴才一律释放为民。可沈老爷却拒不执行朝廷的律令，有沈氏家生子奴才沈忠，请求沈老爷放归，反遭毒打，强迫签订卖身契，关入柴房，性命垂危。求大老爷为沈忠作主！”许是想起沈忠的惨状，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失声痛哭，我见犹怜。岳维屏心里一楞：这女子居然是来告吾沈贤弟的！平心而论，岳知府绝对是个清官！品行高洁，从不收人贿赂，处理政务亦是相当有底线、守规矩。虽说只要鸡蛋没有缝，苍蝇便不会叮；可日子久了，这世上岂有没有缝的鸡蛋？岳知府的软肋便在这云雾茶上。当年，沈福祥经人介绍，认识了岳维屏，百般逢迎，皆不见效。送银票，他发火，说污了清白；送珠宝田契，他来气，曰视此等物为粪土；送古玩字画，仍不收，云自己凡人一个不懂行。唯独送了两斤极品云雾，府尊老爷收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两个人常在一起谈论选茶、煮水、择器、冲泡诸多茶道事宜，引为知己。有了岳知府这大靠山，沈福祥的生意越发好了起来，占据了庐山最好的茶山，生产的规模也越来越大。岳维屏既与沈福祥相交，自有几分偏向于沈家。况且，岳家亦是世家大族，家里的家生子奴才比沈家还多，足有百余人。不过，作为朝廷命官，他可不敢公然违抗朝廷律令，已经全部释放，不愿离开的也全部重签了卖身契。虽然如此，他并不觉得皇帝“废奴”做得对。反倒觉得如此一搞，主子奴才不分，坏了伦理纲常。当然今上乃是雄主，手腕狠辣，虽然不服，也只敢在心里嘀咕，面上是丝毫不敢表露的。“汝来告状，可写有状纸？”他冷哼一声，问道。“民妇不识字，未写状纸”，柳莺的声音细如蚊蚋。“可曾去德化县告状？”“亦未曾”。“大胆！”岳维屏怒极了，“汝这刁妇，告状竟不写状纸；不先去县衙告，便直接来府衙。没有军机大事或者非常大的冤情，撞自击鼓鸣冤。不遵程序，扰乱公堂。来呀！拖下去，打～”他瞅了眼堂下，见柳莺生得俊俏、一副小家碧玉的打扮，忽然名士情怀滋生、生出了怜香惜玉之心，顿了顿说道：“打十大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