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李腾蛟,倒真是敢要,一开口就向朕要求增设一千人,每年增加办公经费二万六千两。哼!区区一个司,就敢如此狮子大开口,若十一个部五十多个司,个个有样学样,朕这些年改革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家当,便要败光了!”乾清官内,朱亨嘉看着李腾蛟上的这道疏,恼怒不已,将奏疏掷于地。“万岁爷爷,李郎中上的这道疏还有附本”,司礼监掌印何亮拾起了奏疏。与前任马欢喜不同,这位是耿介的性子,经常为触怒了皇帝的正直大臣转寰,若是马欢喜见皇帝发怒,是万万不会多嘴的,还会刻意与上疏得罪皇帝的大臣保持距离。“哼,汝这奴才,恁的多事!呈于朕看”,朱亨嘉哼了一声。他是知道何亮的性子的,倒未怎么责怪。随着年龄的增长,皇帝开始恋旧了起来,宫里的老人已经不多了,死一个少一个,可舍不得杀,不然谁来陪朕一起回忆往事?“是”,何亮呈上附本,朱亨嘉定睛一看,却是封申请人员和经费的说明书,里面一桩桩、一件件将增设人员经费的用途,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着看着,老皇帝的表情缓和了下来,“这个李腾蛟倒是个有心人,经费人员开支列得清楚,人才啊!”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样的事他是不会干的。毕竟是马上皇帝,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御笔一挥,批了个大大的“准”字。……福建泉州府治晋江,乃是闽南金三角的核心,与台湾一水之隔,素有“泉南佛国”、“海滨邹鲁“之称。泉州知府乔恩喜已经任职近四年,正处于仕途的关键节点。他四处活动,欲谋个福建海关道的职位。想升官便得有政绩。泉州这地方兴的是海贸,造船多少直接关乎到政绩。乔恩喜看着经历许仁怀报上来的统计数据皱紧了眉头,其他数据也就罢了,可这造船数据,去年新建船舶怎么才十万零八千料(一料约在0.28-0.33吨之间)?“来人,把许经历给本府找来”,他命人唤来许仁怀。见上官传唤,许仁怀不敢怠慢,忙不迭地来见乔恩喜。经历这官职约略相似于文书主任,主管文书和各种数据统计。“府尊,您找吾?”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嗯”,乔恩喜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开口:“许经历,汝报上来的统计数据,本府看了,还是翔实的。唯有一节,这造船料数怎么才十万零八千料?吾听说福州府可是有二十六万料,漳州府亦有十五万料呢”。“府尊,下官报的这数据,乃是将金门所、福全所、永宁卫、崇武所各地船坞的造船数据汇总后所得,断断乎不会有假”,见上官怀疑自己的数据不对,许怀仁连忙解释。见他不开窍,乔恩喜又好气又好笑,提点道:“许经历,吾泉州自古便是海贸之所,造船一事关乎民生,没有理由落后于人。这造船数据嘛,未必只统计已造好之船,那些正在造的,或者将来计划造的,都可以算在内嘛。总之,我泉州不可居于人后”。上官将话说得这么透,再听不懂便是傻子了。许怀仁领命而去,很快返回,“禀府尊,经下官重新核实,我泉州去年新建船舶三十万料,料数居全省之首”。“全省之首?”乔恩喜眉毛一扬,含笑勉励道:“许经历辛苦了,此事汝做得甚好!”……河南开封府项城县,位于河南省东南部、沙颍河中游,历来便是农业县。知县文华正与主簿曾鸣奇商讨报粮食数据一事。“县尊,本县有粮田二百零八万亩,实产粮食六百九十兆斤(明时十万为亿,十亿为兆),咱们是否按这个数据来报?”曾鸣奇问文华。“曾贤弟,汝为官多年,应该知道,政绩好坏,全靠汇报。若照实报,岂能显出你我的功劳。依吾看,便报二千一百兆斤吧”,文华笑嘻嘻地说。曾鸣奇眉毛一震,担忧道:“府尊,全县的田亩数鱼鳞图册记载得明白,更改不得。若按这个数据报上去,我项城县的亩产可就超过千斤了。万一上面怀疑,派人核查,可遮掩不住”。这个年代,即使南方能种几季的上好水田,一年亩产也不过三百余斤(明朝一斤596.8克),亩产超过千斤,真的是一个很惊人的数据。“核查?”文华哈哈大笑,“上面的官员都是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老夫子,怎会有这闲工夫核查?放心吧,出了事,愚兄兜着”。……上面真的派人来核查了。当布衣当了六十多年的李腾蛟,对地方官们的德性一清二楚,压根就不相信下面报来的这些数据。他命令统计司督察科组织精干人员,赴各个省核查各地所报数据的真实性。每个省一个核查队,各科主事带队,他和彭任也亲自带队核查,尤其是要针对数据存疑的府县重点核查。乔恩喜很不幸,福建核查队是由李腾蛟亲自领队。老头儿干劲十足,第一站去了福州,第二站便去了泉州。查得很细,金门所、福全所、永宁卫、崇武所……泉州各地的船坞,一家家全跑遍,核实去年造船数十万零九千料,泉州府多报了十九万料的数据一事无所遁形。文华虽然没遇到李腾蛟亲自核查,可河南核查队查得也很细,亩产千斤的神话迅速破灭。核查完毕后,李腾蛟上疏了,弹劾一名布政使、十五名知府、九十三个知县,各类官吏合计二百三十九员涉嫌统计数据造假。朱亨嘉见了奏疏,龙颜震怒,大笔一挥,下令将这二百三十九员官吏尽皆革职。吏部尚书王化澄得知此消息大惊,急匆匆至乾清宫觐见皇帝。“陛下,一下子革了二百三十九名官吏的职,影响太大,恐怕会影响各地的行政。况且,其中有些官吏考核成绩还是不错的,骤然革职,似乎太过严厉了些”。说皇帝严厉,也只有王化澄这样的从龙老臣敢如此。对这些从龙老臣,朱亨嘉一向是和善的,耐心解释,“王卿,这统计数据事关国计民生,是要呈给朕看的。那些官儿敢在此事上造假,便是欺君。欺君之罪,仅仅革职而已,朕严厉吗?”“这个~”一听皇帝将此事上升到欺君的高度,王化澄再不敢多言,惟有下跪请罪,“臣思虑不周,请陛下责罚”。“无妨,不干汝事,平身吧”。光武帝温和地令王化澄平身,忽又冷冷地说道:“不过二百三十九名官吏耳,我大明想做官的人有的是。朕不信,革了这些人的职,天会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