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春笋（四十）

浙江衢州府开化县马金镇霞山，地处浙皖赣三省边界。因为位于浙江通往安徽的主要驿道上，街面两旁商铺林立，什么“花酒发兑”、“酒坊茶馆”、“南北布匹”、“南货贡面”、“南北杂货”等，应有尽有。房屋依山面水，河岸埠头依次相连，长长的马金溪自上而下流淌，各类建筑便沿着小溪自上而下逐一而建。这些店铺多为二层砖、石木徽派建筑，一般每户三间门面，店面出檐长。梁架及牛腿雕饰精美，有的外檐随梁柱雕精美木灯笼，造型别致。店铺、作坊、住宅三位一体。在这众多的店铺中，有一座店铺与众不同，仅有一间狭小的铺面，一道帘子截为两半，前面营生，后面住人，门面上标着“唐记补鞋铺”五个字。“客官，您这鞋补好了”，唐求富熟练地打了个结，用剪刀剪断，将一双皮靴递给了一个瘦子。皮靴很旧，瘦子身上的袍子也是旧的，却气势非凡地甩出两个铜板于唐求富，然后出门赶路，看样子像是哪家商号的伙计。“多谢客官”，唐求富程序性地喊了声，结束了这一单生意。忽然觉得口有点渴，喊了声：“二妮，给爹端碗水来”。杳无声音。唐求富四下一瞅，儿子唐七斤也不在，叹了口气，“这妮子又带着弟弟去汪氏学堂听课去咧，爹没用，没钱供娃们读书，对不起祖宗咧”。他抹了把泪，自去打了碗水，骨碌碌喝下去，静静地等候着下一个补鞋的客人。马金镇霞山一带，主要有汪、郑两家大姓，来历皆不凡。汪氏乃是唐朝越国公汪华后裔六一公汪菘的后人；郑氏乃霞山首富郑旦的后人，这郑旦豪爽仗义，与大明谨身殿大学士、荣禄大夫兼太子少保商辂义结金兰，在霞山留下了一段佳话。汪氏、郑氏都是大姓，在各自的宗祠里都设有宗学，族中子弟由族里赞助学费，个个皆读书习字。如唐求富这样的人家，在霞山属于小姓，也是镇中的贫穷人家，能糊口亦是不易，又哪来的银钱供子弟上学？唐求富妻子去世的早，留下二女一子，硬是凭着给人补鞋，将三个儿女拉扯大。如今大妮已经嫁作人妇，剩下十二岁的女儿二妮和七岁的儿子唐七斤在膝下为伴。唐七斤因为生下来有七斤重而得名，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有一回路过汪氏宗学的蒙馆，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便再也迈不开步，经常央姐姐二妮带自己来蒙馆的篱笆墙外偷听。姐弟二人顺着马金溪而走，一路上说说笑笑，先是走到了郑氏的蒙馆：爱敬堂。这爱敬堂来历非同小可，原名永敬堂，当年郑氏先祖郑旦与大明谨身殿大学士、荣禄大夫兼太子少保商辂义结金兰，商辂亲笔提名改“永敬堂”为“爱敬堂”，并为其书“爱亲者不敢慢于人，敬亲者不敢侮于人”楹联。后来，此处便成为郑氏教授族中子弟的蒙学所在。“爱敬堂”内传出了读书声，二妮奇怪地问：“小弟，汝为何每次都去汪氏蒙馆偷听，却不肯去这郑氏蒙馆偷听？”“姐，这郑氏蒙馆的先生见吾偷听，经常拿眼白吾；汪氏的先生好，见吾偷听，从来不说，有一回还给了吾一枝笔呢”，唐九斤说道，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自尊心。姐弟俩来到了汪氏蒙馆所在的“槐里堂”，不高的篱笆墙外，几棵古老的槐树，诉说着汪氏宗祠的沧桑。前两年唐七斤六子小，二妮便抱着他，站在篱笆墙外听。以后，每到上课时间，她便抱着弟弟站着偷听先生讲课。慢慢地，唐七斤长大了，抱不动了，她便拿条板凳让他站在上面听，不管刮风下雨，从不间断。烈日炎炎，他顶着酷暑听讲，热得汗水直流；大雪纷飞，他冒着严寒学习，冻得手脚麻木。二妮虽然心疼，却坚持让弟弟把课听完才肯罢休。穷人家的孩子要想改变命运，唯有读书一途，全家的希望都在弟弟身上呢！“今日，为师讲的是《论语》第四篇《论语道德》。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意思是说，没有仁德的人不能长久地处在贫困中，也不能长久地处在安乐中。否则，他们就会为非作乱或者骄奢**逸。仁人是安于仁道的，有智慧的人则是知道仁对自己有利才去行仁的”，蒙馆内教书先生汪仁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汪先生四十多岁，一缕长髯，十分儒雅，一边教书还一边刻意地往唐七斤所处的篱笆墙方向看了一眼。朗朗的读书声停止了，二妮带着弟弟准备离开。“唐七斤，汝想读书吗？”身后传来汪仁的声音，听在姐弟俩耳中，犹如天籁之音。“想！先生，吾做梦都想咧！”小家伙使劲地点着头。汪仁笑着抚摸了一下他的小脑壳，“七斤，汝的造化到了。圣上下了旨，年满六岁不到十岁的适龄儿童都必须入蒙馆学习，贫困之家由朝廷补助学费，违者，究其长辈之责。也就是说，汝的学费由朝廷出，尔父不得阻挠，不然要受罚”。听了这天上掉下来的幸福，唐七斤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先生，您说的是真的吗？我弟可以上学了？”二妮惊喜地问道。“嗯，随吾去找尔父，一起见里长”。汪仁带着姐弟俩来到了唐求富的补鞋铺。听涚自家的娃儿能有机会上学，唐求富激动得老泪纵横，立即随汪仁去见里长汪松浦。汪松浦家的宅子在霞峰脚下，当年汪氏先祖汪菘捕猎至此，因霞峰脚下多肥田，故定居于此，取名霞田。里长汪松浦一见唐求富的面，便笑了，递过一张纸来，“汝是为唐七斤入蒙馆之事而来吧？喏，将这个填好，已经为汝准备好了。不光是汝家七斤，全霞山七个贫困生都要入蒙馆。这可是圣上的旨意，万万不可违背”。唐求富望着那张申请助学的纸张，上面霞山里的官印红扑扑的，充满希望。激动的眼泪说来就来，“万岁爷，您真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