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潜书（二）

“唐师傅竟然也主张限制君权！”朱若峰几乎惊掉下巴，一直以来，唐甄都以保守的形象示人，没想到也主张抑尊众治。关于众治和独裁谁优谁劣的问题，父皇曾经和自己有过一段掏心窝子的对话。“儿啊。众治好不好？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自然是好的，这意味着他们翻身做了国家的主人；可对于咱们皇族来说，就不是啥好事了，百姓们当家做主，皇帝还如何独裁？皇族还如何享有特权、驾驭百姓？所以，人人平等作为口号喊喊可以，是万万不可以真做的。所谓仁君，便是一边喊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边将权力牢牢地攥在手心。汝见过哪个仁君肯将权力交给百姓的？”“可是父皇，未来如果人人平等的思潮成了主流，大家都觉得以众治代替独裁是对的，该怎么办？毕竟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逆潮流而动，儿怕天下会大乱”。“能看到这一点，说明汝已经成熟了，朕百年之后，当可放心！切记着，载舟覆舟者，不是水，而是潮流，万不可让那些主张人人平等的家伙成了潮流。这世上的人千奇百怪，思想也各不相同。有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这样的众治派，就有唐甄这样的保皇派。身为帝王，一定要重用保皇派，压制众治派，这样咱们家的江山才能稳固，世世代代独裁下去！”当初父皇说这段话时，将唐师傅定性为保皇派，认为是未来二十年大明首辅的最佳人选。不料连唐师傅也在书中主张抑制君权、实施众治。难道封建独裁真的走到了头，人人平等才是大趋势？朱若峰忽然觉得自己坐在了火山口上，越想越觉得恐惧，父皇在，倒还镇得住局面，谁敢主张抑制君权，一刀杀了便是；可若是父皇不在了，面对全天下的自由平等浪潮，自己可没有父皇那般威望，该如何处置？如果众治的浪潮在未来真的不可避免，自己是否要让出一部分权力，以维持皇族的统治呢？这一晚，年轻的皇太子没睡着。次日，他眼眶红红的再次召见了唐甄，“唐师傅，您写的那七篇《潜书》，振聋发聩啊！孤看后，一宿没睡”。“臣死罪”，唐甄慌忙再次请罪。朱若峰忙扶起他，“您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很多问题提得虽尖锐，却极有见地。君主独裁天下，遇到明君尚好，若是桀纣那样的暴君该如何是好？不受限制的独裁难免天下大乱！孤觉得，可以在京城和各省挑选民间贤良之士，成立咨政院，为皇帝和封疆大吏们施政提供参考，若遇到不利于百姓的恶政，可以向皇帝上疏请愿。您看如何？”设立咨政院，是他一晩上没睡想出来的“方法”。表面上看，这是还政于民、实施众治，其实这所谓的咨政院，只能向皇帝上疏请愿、提些建议，一点实权都没有。说白了，只是一种欺骗性的手段而已。即使如此，相对于顽固不化、逆潮流而行的光武帝而言，依然是一个巨大进步。“殿下欲成立咨政院？”唐甄激动了，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冒脑门，若如此，大同世界近在眼前！“嗯”，朱若峰郑重地点了点头，“其实不光是您，汪先生和其他人亦曾向孤提起过以众治代替独裁的思想。既然大家都认为众治好，说明这代表着民意。民意不可违，孤寻思着可以先成立咨政院，为君主打开一条听取民间意见的渠道，后面再慢慢改革”。“殿下圣明，不过眼下却不是建立咨政院的良机”，唐甄劝道。“哦，这是为何？”朱若峰奇怪地问。“圣上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一想起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可怕存在，即使是一身傲骨的唐甄，亦感到毛骨悚然。“无妨，父子之间无话不可谈，孤这就去见父皇”。朱若峰倒是一点不怕光武帝，毕竟虎毒不食子，老父亲虽然对大臣百姓们手段狠辣了些，可对自己的亲儿子还是不错的，呵护有加，算是位慈父。……“皇帝者，天下至尊，要的便是独裁天下的权力，若是没有了权力，还算什么皇帝？汝是疯了吗？居然要成立咨政院，天下间岂有自己革自己命的道理？”乾清宫内，老皇帝激动得心尖儿颤动，恨不得指着儿子破口大骂。没法不激动，这江山是他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打下来的，原想着父传子、子传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方不枉自己穿越走一回。不料这傻儿子居然自己想将权力交出去，崽卖爷田不心疼啊！作为穿越客，他很自然地将咨政院与另一个时空的议会联系起来，儿子想成立咨政院，在他看来，就是想向议会交权。这是万万不能容忍的！“父皇，儿子并不是想交权力交给咨政院。这咨政院，其实就是个幌子，只能向皇帝上疏提意见，并无实际权力。儿子成立这机构，不过是堵天下人之口而已。成立之后，皇权一点没减少，统治却能愈发的稳固”。朱亨嘉终于听明白了，儿子这是想借咨政院的名头，假众治真独裁，倒也是一种手段。只是有一点他没搞明白，奇怪地问道：“汝所言，朕已清楚。只是在朕的铁腕之下，那些众治派已经不成气候，不过是小猫两三只，只敢躲在角落里叫几声而已。既然如此，又何惧之有？何必搞什么咨政院的幌子，直接独裁便是”。“父皇请看”，朱若峰递上了唐甄的那七篇《潜书》。“这是什么？”“这是唐师傅写的《潜书》，里面竟然也有以众治取代独裁的内容，他可是您为儿子指定的未来首辅人选，连他都这么认为，可见众治已成潮流。所以儿才打算未雨绸缪，将咨政院这幌子挂起来”。“哦，这个事朕是知道的。他那本《潜书》里面的确有些过激的言论，不过大多数内容是好的，是忠君爱国的”，老皇帝想了想问道：“这几篇是那唐甄主动拿给汝看的？”“唐师傅并未主动拿给儿看，他只给儿看了九十篇，这七篇是儿知道《潜书》共九十七篇，逼他后方才交出的”。“哈～哈～哈～”老皇帝忽然放声大笑。朱若峰不解，“父皇，您何故发笑？”老皇帝笑弯了腰，半天方道：“痴儿，汝说说看，唐甄为何不敢将那七篇犯忌的《潜书》交于汝看？”朱若峰想了想道：“唐师傅是畏惧父皇的龙威”。“着啊！”老皇帝得意地笑道：“汝说得不错，他确实怕朕。朕是马上皇帝，操纵大权，掌控军队，哪个腐儒敢不服，一刀杀了便是。这帮读书人，没有不怕死的，就算他们不怕死，也担心他们父母妻儿的命，所以唐甄怕朕。汝当学朕，为君者，只要掌握住军队，刀把子在手，就没有什么可怕的，怕的应该是那些腐儒”。朱若峰恍然大悟，问道：“那这咨政院？”老皇帝冷笑道：“虽然依汝所言，这咨政院只是个幌子，并无实权。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一旦搞起来，难免让那些众治派得了鼓励，一个个地又喊出什么限制皇权的屁话来。汝记住了，只要咱们还能掌控住朝局，只要军队还听咱们的话，便半步都不需让”。“是，父皇，儿明白了”。“对了，汝倒是提醒了朕”，老皇帝悠悠地说道：“将士们已多年未涨过饷银，如今咱们的财政有了不少盈余，汝去找户部商议一下，拿个章程出来，给将士们涨一涨军饷。当兵的最是实在，谁给他们发饷，他们便听谁的”。